“唔……”
“你是誰?”
東籬苑中,黎卿才耗費了不少的元炁,凝真一炁洗度六九之數,將那崔嬰命魂喚歸。
這不,一看就是成功了。
黎卿收起那根篁竹,彈指間將真火與真水散儘,再揮袖將那香案上的祭器收起,驀然站起身來。
將一紙法契翻出,抬手便將此契送到崔嬰身前。
“我是救了你的人,簽了這張法契償還吧!”
這是觀中用以製約護法以及靈獸之屬的法契,且算是其中束縛較少的法契了,隻是以律令言靈限製了契者禁忌與主次。
她應當不至於接受不了。
“哦!”
那崔嬰地盯著麵前男子,聽得他要求後,呆呆的接過那張法契來,但在這一刻,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這些字,每一個都似曾相識,但她一個都不認識,該怎麼簽啊?
沉吟數息後,崔嬰麵色煞白。
她已是日遊鬼軀,靈感與神念早已蛻變了一次,已非塵世眾生,很快就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
“我,怎麼了?”疑惑地聲音再度響起,與北國的官言類似,但字節又有所不同。
崔嬰天魂散儘,地魂有缺,命魂亦為黎卿才練度清明,記憶、認知、七情六欲皆已不存,他應當是與受煉度的陰靈般,與新生陰靈無疑。
但偏偏,她是鬼神,她是入了道的修行人。
文以載道,言述法理,修行交流等等最基本的法與術早已經深深地融入了她的命魂中。
此刻的她,隻感覺自家似乎已經失去了一切,但又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
黎卿早已經知曉這個結果了,將兩枚玉簡捏碎,直接將那法術種子投入了崔嬰的神宮中。
《煉度陰靈旨要》、《天都文言通解》
猶豫了一瞬,黎卿右手再伸入袖中,又取出兩枚法術玉簡,丟到崔嬰懷中。
《天都大界通史》、《嶺南鬼籙略解》
這四道法術種子灌頂,直接就令這女子立定好半響。
“你叫崔嬰,岐山崔氏一宗鬼,也是這座東跨院的原主人,隨著鬼神時代的落寞,鈍化做了蒙昧野鬼。”
“如今,貧道接掌岐山了,以陽真水火二炁度煉了你,喚回了你的元靈本真……”
一邊粗略的解釋,一麵將崔嬰曾留下的“起居注”遞給了她,再讓她細細的思考回味。
直至約莫大半個時辰後。
那女子在香案前似是都蹲麻了,突然,她猛然抬起頭來望向黎卿。
“所以,你要我做什麼?”
崔嬰雖再也想不起來任何東西,但那四道法術種子裡包含了大量的知識,再加上自己的留下的起居注。
她大致是能理解現在的身份了!
上個時代殘留下來的舊鬼而已。
抱著有些不可置信的態度,崔嬰依舊看都沒看那法契,直接就簽下了本名。她那刻進了骨子裡的書畫造詣,似是金花銀絮般的字跡,著實令人賞心悅目。
“幽天破碎,上有風刀、火雨、冰錐為災,下有遍地的惡鬼鬥食,外有來自天都的仙門道人與帝朝太祝覬覦冥土……”
“貧道也自然是想要尋些利害一致的同道攜手!”
“我屬意的是你,如何?”
黎卿接過那卷法契,一邊解釋,一邊當著崔嬰的麵將一道祝禱咒印入契約中,再滴入一滴咒血。
契約一成,崔嬰便覺神宮一顫,他似是與那咒書之間勾起了一道紐帶,足以暴露出自家致命要害的紐帶。
然而,二人還未有更深入的交流。
四樓的門扉處【吱嘎】一聲自行拉開,一道凜然的身影駐足在門口。
與那道木然的視線剛一接觸,不可思議的秘力當即襲來,崔嬰下意識的將素手一拍,“五嵬大手”向前鎮落,欲將那道襲擊擋下。
然而,下一瞬,劇烈的痛楚從她的手腕處傳來,她僅僅是要抬掌擋下那道視線,結果卻是她的整隻右手連帶著她的“鎮嵬”小神通都被直接碾壓。
扭曲法意瞬間將她右手擰折,難以阻擋的氣機叫崔嬰連退數步,不得已間撤到了黎卿身後去。
“這是東苑的前主人,或是你的親眷呢?”
黎卿連忙與那崔嬰拉開距離,快步靠近鬼母,聲如溫風細語道。
鬼母或許難以理解他具體的意思,但二人的心緒是相通的。
二人形影相隨亦有七載了,鬼母漸漸能體會到黎卿的變化,從十分惶恐,到五分依賴,直至兩分的好感……
“岐山福地,唯有你我二人,豈不是太過凋零?”
“她是我們以後的……同道,好嗎?”
有著冥契鬼書的加持,二人的性靈溝通愈發地從容,黎卿輕輕握起鬼母的右手,安撫捋順了她的怒意,牽著她回到了閣樓第三層。
在四樓久待數日,崔嬰煉度之後氣息不加收斂的外放,可不得令鬼母炸毛?
莫看鬼母在陰神麵前像是尊泥菩薩,但崔嬰這般的夜遊鬼神與之一觸碰,那如鴻溝之巨的差距眨眼間就顯現出來了。
隻是一個照麵,鬼母便占據絕對的上風!
黎卿餘光瞥上一眼,便引著鬼母離開此處。
眼看著那一男一女逼著自己簽了一道法契,又把自家的右手折了後,牽手離開。
崔嬰滿腦子都在尋找著形容此刻心情的詞語,久久無言。
“她們兩個把我當什麼了?很痛的啊!”
陰氣度入右手,【哢嚓】一聲,強製將那折了的手腕扳正,崔嬰暗道一聲晦氣。
她命魂剛剛澄澈,對很多東西還一知半解,索性就將四樓的花門關閉,靜下心來好生梳理一下思緒……
一旬時日,黎卿皆待在幽天之中。
將那崔嬰煉度清明後,他便抽空將四通花園中的藥果與東苑的青華寶樹采擷一空。
於東苑閣樓前的空地上,黎卿置四方巨鼎,研磨魂香;又將陰靈根水合過濾,造化成一張張的灰白符紙;
糅雜餌丹藥丸之際,黎卿也有了一點兒心得,一麵朗聲演示講述,一麵讓那百無聊賴依靠在閣樓四層的崔嬰好生聽著。
這以後可是要她來乾的!
鬼母亦是蕩在三樓花廊前的紫藤秋千上,呆呆的看著黎卿。
這座秋千是黎卿花了不少時間,尋得了花園中的所有的紫葩,編織而成,吊墜在主閣景廊間。
鬼母亦非常歡喜。
就這般,三樓的鬼母呆呆的望著黎卿,心緒愈發的滿足了。
可被鬼母堵在四樓不敢出門的崔嬰則是一點兒也不開心。
采藥擷果,磨香糅丹……不是,你們這是想把我當成灑掃童子來使喚呢?
旁人如何的心思,黎卿不知,但當冥府中終於有了些收成之後,他的心頭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且驅策紙紮人,將那魂香添入前、正、左、右四苑的每一座香爐中,重啟香道。
這魂香雖說隻是最尋常最普通的一類,但它仍舊是魂香,是冥府運轉的標誌!
今後那些仙家兒再回幽天翻地、擴荒,隻要在這魂香範圍內,便再不懼怕陰氣侵襲了。
當然,應當也能少食些口糧罷?
紫煙繚繞東籬苑,叫那幽天陰晦之氣都為之避退。
山中人麵老鴞見得紫煙嫋嫋,紛紛撲棱著翅膀,上門乞食。
黎卿也不吝嗇,於苑後取來一籮筐藥餌、陰靈根,一一投喂給這些麵相醜惡的大家夥。
眼見著那一頭頭人麵鴞還懂得點頭叩謝,黎卿更是樂了……
待得一旬之後。
黎卿終於回歸了飛瀑道府。
這十日來,他采花擷果,製香,糅煉丹符,閒來投喂“靈禽”,過著難得的清淨生活。
五院的道徒們可就是艱難度日了!
這道一二十年都未必能遇上一次的道府募書,不似其他紫府院正一般,對那招募的道徒有諸般要求,出身、道統、資質、年齡、仙門技藝……
飛瀑道府隻求招募些堪用的道徒為輔事,條件似乎不限!
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一經傳入臨淵五院,當即便激起了諾大的波瀾。
除了那少數有望真傳,亦或是早已拜入紫府道人門下的弟子,其他道徒哪個不饞?
道府募書頒布一旬來,五院道徒中就有超過六十人爭先投名契,可等待了多日,那飛瀑道府中卻是久久都未有回應。
直到今日。
這些道徒終於得了紙鶴傳書,五院道徒遵循著那紙鶴飛行的軌跡與紫府道人的傳訊符,往臨淵仙山的一處雲頂道場而去。
那仙山支脈有峻峰聳立,與雲霧齊高,道道飛瀑掛落,空階雲榭繞山石而走向,不似人間府邸!
沿著那交錯在飛瀑間的雲榭玉階蜿蜒而上,直至那峰頂的飛瀑道府之前,青曜作沿、白玉為階,卻又與整座山體渾然一體。
道府的正殿中,六道黑底金紋的猖神圖錄供於上殿,嫋嫋的黃煙自香爐中蕩漾而起,上方神像分彆為:玲瓏主君、銀甲將軍、飛猖將軍、負圖人、三元遊猖像,五方白猖圖……
正合法壇之中一十二尊猖神!
似是神龕般的上廳中,諸般禮器陳列在側,一麵為十二把金戈,一麵為十二尊銀斧,肅穆與乾戈之氣交纏,極為不凡。
黎卿在殿中的香案旁負手矗立,親自挑選著一名名揭榜入府的道徒。
“你怎得也要入此,你應當有一搏真傳的契機啊?”
接見了許多道徒,但似乎並沒有太符合黎卿心意的。
唯獨眼前這一位,令他有些動容。
敕伐院,上品道徒林蛟。
這是與黎卿同屆的道徒林虎之兄,也是曾經有過一次試探性交手的幕後之人。
怎知不過區區四五載,攻守已然易型了?
“契機隻是契機,能成事者不過十之一二……”
“不知上人可用得上林某?”
林蛟亦是四院中闖出來名號的上品道徒,已經將要養出一營屬於自己的道兵了。審時度勢,籌算百機,他哪一項都不差。
如此的上品道徒,在任何一座上品道府中都是中流砥柱,是能真正頂事的行走。
“你我道不同,這裡並不適合你!”
黎卿微微頷首,將那卷名契拈起,一個彈指就打飛了出去。
此人並不是來投拜的,他隻是來服軟的!
他若真有心投拜,矜高可自顯手段,爭取上一分機會;若是謙和些,也當有一番自薦,絕不是這般模樣。
當然,黎卿也不計較這些陳年蒜皮之事,林蛟上門服軟隻欲求安寧,那給他一個台階便是。
得這位上人拒絕,林蛟收回名契,瞳孔都不自覺的隨著契簡入掌顫動了一下。
當麵拒絕雖然有些難看,但也表示了這位上人的態度:哪兒來的回哪去,莫來沾邊!
這並不是壞事,相反,這愛答不理的態度才是一尊紫府道人的正常反應。
若是被輕易收入了麾下,林蛟反而要擔心這位黎上人是不是還有後手要弄自己了。
細細琢磨著這位黎上人的的每一道表情變化,每一字句的深意,林蛟深深一稽首,緩緩退出主殿。
剛踏出正殿,走廊中的一名女冠便抬起金擊子,在那高懸的銅鐘上輕巧一擊,悠揚、厚重的鐘聲蕩漾神峰。
又輪到了下一位道徒……
直到最後,黎卿也不過擇出了兩名上品道徒、三名中品道徒!
一位萬法院大院首送過來為黎卿聽用的道徒,是位女冠,亦從白姓,隻怕是同族後裔。
白姓,白尨、白清燁……臨淵山中居然還有這樣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仙道大族?
另一尊,是一位律令院的老道,揭了榜,來尋一道出路。
雖談不上什麼天資道骨,但也是精通律令院的言靈律咒,擅理禁製結界,能守門閉戶、查漏補缺。
三位中品道徒則皆為外院故交,馬芸汐、餘文、趙婉兒,都是背景簡單的能用之人……
入道於何處,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識,也就是道人與整個世界的交集點。
生者若靈蝶,於某個特殊的節點煽動翅膀,冥冥之中,便可在未來的某一個時間點化作改天換地的風暴。
每一個人都有成為那靈蝶的資質!
道府剛剛辟開,上下五尊道徒便忙碌了起來,先於外院頒布委托,尋擅靈植術的童兒,將那座範圍不小的藥園子辟開。
道場之內,更是製定章程律令,開支收賦,定如一體。
五方仙門並非官籙,每一位紫府道人理論上來說都是自由的修者,他等開府自是不受束縛。
得一方道府,上接仙門諭令,下擁門人行走,如此方能坐穩一方,伐蕩不平。
而此刻,諸道正受諭四方典辦,忙碌在山門中,這道府前卻是憑空多出了兩道身影。
趙老道自天南府來,一路跟在那無麵人身後,跨山川諸道,終是入得這方幽深的道府。
此府於雲霧深處獨占一峰頭,飛瀑垂天而落,紅花綠果,雲榭糾纏,幽深無際,於他等州縣中的民間術士來說,那是萬萬不敢奢望的。
道府正坐落在峰頂,於雲靄古木之間開了一座清淨宅邸。
隨著那無麵猖穿過禁製,緩緩近至一座大殿前,趙老道隻覺得整座峰頭都靜謐地有些過分,來往之處,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也太過幽深了吧?
才踏上門檻,立時便有黃香撲鼻,饗祀不絕的魂香,令人精神一振。
定睛望去,嫋嫋煙雲之內,有一青年背對大門,正矗立在爐案前,執筆勾勒著識不得的鬼畫符。
趙老道還未出言,便聞有清朗的聲音從殿中響起:
“趙翁,許久不見了。”
“昔年州府一行後,過得可還安定?”
“我這道府中尚缺一雙乾淨的眼睛,老翁可願助貧道一臂之力,為吾之耳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