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瀑道府。
那環峰十數畝藥園中,外由九色旌旗環繞,以結界隔絕周天,溫養四時風氣。
有老叟正捧著一卷混白玉簡,蹙眉對照著藥田中諸童兒的手法,不敢有絲毫差錯。
這趙老道如今已著青衣道袍,雖隻是外院記名弟子的紋籙,但這也足夠讓他誠惶誠恐了!
黎君開府,用了觀中諸道徒,是以要尋一位在天南沒有根腳的、乾淨的耳目來督視,而他恰好就是因獻那“石中火”之術,結下了這道善緣,以至於今日得了這般差事。
趙老道不懂藥園靈植,於是散儘身上僅有的道銖,托人兌換來了《天南百草旨要》,日記月誦,隻為看顧住這座藥園。
他雖出身鄉野遁術不習,律令不通,但也有著近百載摸爬滾打的的經驗,平素不多問,也不多講,隻是將幾名道徒所擅一一記事。
能有這般態度,倒也算是不負黎卿所望。
若是能將整座道府打理好,也不是不能得賜旁門之法,與那“馬元道徒”般強行證個練氣上品,周天通透,也能享個兩壽……
今日,趙老道正巡視著藥莊,剛剛逮住一個偷偷往兜裡毛靈藥的小道童,行賞罰,抽了五鞭後,叫人送回了外院。
老叟坐觀青牛翻地、童子灑種之際,那藥莊旁的幽潭寒溪中,突然便有一道龐大的黑影顯現,自水底往上一頂,霎時就在這溪潭水麵上鼓起了一個大包來。
隻聞得嗤鼻吐水之聲,那彎曲似利刃的雙角劃開水麵,緊接著便有一聲悠揚的長哞響起!
哞……
卻是一頭丈許大小的避水金睛獸,青毛覆體,牛角倒掛,潛溪而上。
老牛吐氣似龍吟,自水底撐開溪流,真似是一顆龍頭排浪,威武非常。
有少女盤膝在老牛背上,掐了個避水訣,橫跨了整道寒溪而來。
這頭老水牛亦有練氣上品的道行,似小山大小,四蹄一探,立時衝上了數丈高的水麵。
如此巨物,當然不是一個小姑娘能收服的,此乃是外院院首親自送予趙婉兒的靈獸……
“爺爺!”
那老牛剛剛上岸,其背上的趙婉兒便揮手呼喚起了老道。
這祖孫兒在鄉縣裡相依為命十年,入道再四年,怎料得到在此處還會有再見之時。
少女酣親,在道府中驚見趙老道後,屢屢尋至趙老道左右侍奉。
“怎得?不好好修行,日日往這藥園子裡跑?”
“在黎君門下,不僅得做好分內之事,修行上更不能懈怠!”
“一入此門,便需常懷敬畏尋道之心,老頭子也還得日日研經呢?”
老道見孫兒親近,神色肅然,耳提麵命地叮囑著她。但說到底趙老道心頭還是極為高興的,畢竟,他也算老來得誌,一門祖孫齊齊翻身改命。
將手中玉簡一收,趙老道再望向遠處的主殿,隻覺得恩眷難還……
可此時的道府主殿中。
一名蒼髯老道正立於堂下,領著那馬芸汐,踏罡鬥,誦《尊靈道》,燃香奉經,燒紙祭祀,尊饗五牲。
今日又是月中,這位來自律令院的老修士為“尊山鬼行猖祀”編織了更加嚴謹、更加高效的儀軌,將其中的讚誦的香法更加精準的指向了十二猖神。
馬道徒正是為其副手,也算是半個學徒,為這道府供職添彩。
儀式中,眾人皆頭戴花冠,掌持法器。黎卿靜坐在一側的蒲團上,目視著二人將每月中的敬猖儀軌祭祀完畢。
果然,這位律令院的老叟,對諸般不定儀式有著一套獨特的見解。一套流程走完,那王輦中存神的猖君們,反應亦是不錯。
“很好,今後便按此慣例,每逢三元大節、月中之日,當為諸猖君饗祀一次罷!”
待得儀式結束,黎卿出得堂下,將頭上桂冠取下,隨意放在了旁側的香案上,頷首表示認可。
每旬一,他自會在王輦中,布儀法供饗,但平素若有一位修律令言靈的道人主持此壇,亦是極好的。
給二人賜下一斛流珠、藥玉,黎卿輕理袖袍,抬步便往道府外去。
今日辰時,臨淵仙頂上便已經有童兒前來傳訊,言稱祖師又有召見了。
黎卿稍稍等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待這道儀法完畢,看完了他等的成果到底如何,這才滿意地與外麵等待的童子同行,往仙頂去。
獨留下那殿中二道,望著那六尊似與生人無異的猖神符圖,心頭凜然。
那掌律老道在兩側的長明燈中再添了燈油,換上一盤靈香,才領著馬道徒緩緩退出。
此處,乃是一座正在溫養的法壇。
這十二道猖神便是飛瀑道府麾屬道人今後的護道神兵。
於這十二猖圖中,可請出猖神幽幽之炁,與法壇中的道韻挾裹,最終再由行法的道人法力支相兌,可請來與平素供奉所對應的猖君顯化。
不過,依據壇法請來的“神猖”並非本體,而是王輦中一道“炁”,此母炁分化萬千,由奉壇道人的法力所顯,故生成的“猖神”強弱也會有所差距。
倘若真有一日,黎卿能聚足六十甲子之數的神猖,又得門徒元從,奉王輦尊壇,一元衍化,還真能化萬千酆都兵將之相,橫推諸府……
飛瀑道府初成,已經步入正軌。
黎卿也無需再花費太多的心思在此,隨著那白鶴童兒一路就上得了臨淵仙頂。
得童子通報,唱諾迎進。
第二次步入那正殿中的黎卿,抬眸便望見了主座上的三位。
中央主座比兩側的寶座高上半個身位,乃是一尊三十六品青蓮座,尹祖今日大馬金刀的坐在那寶座上,一身氣機遠比尋常來的恐怖許多。
旁側是一名氣機同樣滔天的老叟,蓮華冠,紫雲袍,內裡襯青衣。這老道叟坐居左座之上,掌托拂塵一柄,旁側又有兩名童子捧經,視線投來,便似是一座千裡雲海坍塌,巍然而浩瀚。
這是一名—陰神真人?
黎卿一驚,再將視線移到右座那麵色都頗為尊敬的觀主身上,心底對這個猜測卻是更有了把握。
尹祖高座於殿上,目光瞥下,帶著無可比擬的神威,竟令黎卿的一身玄陰炁都不由自主的暴動了起來,甚至連與他同心的鬼母都有了異動。
這才是一尊真正的大真人,舉手投足,莫不含天威。
“拜見祖師。”
“見過真人觀主……”
待得童兒唱完名號,黎卿稽首一禮,見過三尊高道。
莫不是……此為紫陽宗的陰神真人?
隻因早前尹祖隱隱有過透露,金平府的紫陽宗與天南觀有不少來往,還欲合立一壇探索幽天。
白骨道真人黎卿見過,六靈山真人非此等氣象,整個西南之地,也隻有紫陽宗的真人這麼一個答案了!
“嗯。”
“這是紫陽宗的三陽真人,你且近前來拜見一番。”
祖師微微頷首,招手喚來黎卿,讓他越過台階,徑直踏上三尊寶座前。
而紫陽宗的老真人亦是溫聲細言的回應,言道天南觀人才濟濟,不似他那小山……
照麵拜扶一番後,尹祖直接進入主題。
“昨日,天南送來請柬,那南土毒蠱一脈的小家夥,得了應允,要在天南府開一座旁門。”
“此事乃是我天南、清平、金平三府合力促成,這個結果並不算壞事,多一座宗派,倒也能讓西南更安定上一分。”
“本來,當時是推論定山去的……但你數月後不是要趕赴那五溪清平宴麼?便由你順路,去那五毒宗參加開宗典禮罷!”
尹祖將那所托緣故娓娓道來,抬指一點,立時便將一道請柬與名契推到了黎卿手上。
這既是商量,也是指派,“臨淵幽篁子”的名契都已經準備好,或是籌謀已久了?
黎卿望著那懸浮在身前的兩卷緋柬,右手一攝便將其納入了掌心。
確實,他曾與尹祖提過,將要去趕赴五溪龍宮的清平宴,且對那道“掌馭五雷”的大神通有些許覬覦之心,算算時間,這兩個月就該出發了。
要提前去參加五毒宗的開山大典嗎?
他依稀記得,當年律令院院首攜一院道徒屯兵南地土司之外數栽,借臨淵之勢,取六靈山之名,好不容易才將那毒蠱部的老祖誆下山來。
慫恿他開宗立派,又將那毒蠱老祖與西南土司分離,且算是詔安了罷,許以榮華富貴,去除掉不安分的因素……
但這麼快,五毒宗就要開山了。
這青蟾老祖這麼急嗎?
黎卿那座小小的的道府,也是花了觀中一年時間才初具規模的,一座宗門的開山大典竟也這般草草?
心中雖有幾分不解,但黎卿還是拱手接過了這道任務。
猶豫了一瞬,黎卿再問道:
“不知,吾是該代天南觀去望問同道?還是以仙門前列去為五毒宗正名?”
若是前者,隻是走一個過場便罷了,若是後者,怕不是還得壓一壓那五毒宗的風頭?
黎卿是少數知曉祖師壽元將近的下層修士,也大概能猜測到天南府未來將要接受的考驗。
他突然意識到外海仙城曾有過短暫交流的“九長老”,為何要如此狠辣了!
唯求一地安穩,將過江猛龍扼殺於翻身之前嗎?
“哈哈哈,隨性赴典便行了。”尹祖輕捋蒼髯,朗笑一聲道。
順則捧之,逆則壓之,無非也就這兩個結果,就是做的不好也出不了什麼大事,隨他處置便是了。
旁側的觀主抬眸望了黎卿一眼,也不多言。
隻待黎卿應聲駐足了數息之後,見祖師沒了吩咐,默然數息,正要告退。
突然,那主座上的尹祖又提出了一個與此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那‘計都’法曜的符令,在你身上嗎?”
這突然的詢問,正是令黎卿心頭一震。
一載以來觀中都未再言及此事,果然,祖師要開始處理首尾了嗎?
五方仙門,一元氣道尹真人、紫籙丹書三陽真人……兩位陰神真人齊聚。
這涉及到那座天宮的問題,怕是】還真得五方仙門介入才能徹底處理。
黎卿從未打算求助過山門,但若是祖師真願意插手,他也不會不知好歹!
“稟祖師,正在此處。”
將袖中那枚被白玉封禁的紫曜取出,黎卿立定在三尊台階下。
他能感受到,那位三陽真人見到此物,似乎眼神中多了一絲奇異,觀主陳槿亦是氣息有了變化。
畢竟,十一曜天宮,可留下過不少的蛛絲馬跡,在幾座大仙門中,這個組織早就榜上有名了!
“好,把這枚符曜留下,且下山去罷。”
“那頭老龍的五雷乃是以水道龍氣馭五雷,你須得傾力拿下!”
祖師二指一攝,當即就將那枚計都曜納入了手中,後續的因果也不讓黎卿再參與,卻是難得要求起來黎卿,定要拿下那五雷大神通。
五溪褚龍君,他那神通並非後天修成,而是源於水龍血脈中的先天神通。
那老龍實力一般、器量雖然不小,但絕沒有授人大神通的才能。
畢竟,連尹祖都無法教會滿山弟子壺天之術,教化一途,何其難哉?
尹祖斷定它隻是損一份本源,強行自本命龍珠中剝離一道先天龍篆,以此渡授神通。
龍篆鳳章,這可是比天書雲篆、地書山文還稀有的先天祖符,自然能以之授法!
黎卿若能奪來那道大神通並悉數掌握,也算能給山門中添一道大底蘊了。
那龍君之所以廣邀諸道,願意拿出本命大神通來押注,譬如禦鬼鐘氏的宗子、青丘山的尊女、東海豢龍君、天南鬼郎君等等,賣的就是未來延續數百年的一道大因果。
賭那四人,也賭那四人身後的仙門、世家之中,不遠地未來能出一尊無暇的上品陰神。
在這個並不算安穩的時代,一旦賭成了,未來收益決然要超乎想象。
褚龍君,眼光與器量可絕對不差!
“卿定當傾力奪之。”
黎卿聞言稽首,眸中神色一凝,玄陰寒意無形間外顯出來,叫殿中捧經童兒都直覺脖頸一寒。
“嗯,去吧!”
尹祖亦是極為滿意,揮了揮手,且令黎卿退下。
而剛剛轉身的黎卿,耳中猶能聽到三陽真人那不加掩飾的讚歎。
“大真人,您家這位心氣亦是了不得啊……”
傾力而為,就代表了不惜代價而為。
青丘的妖道,禦鬼氏族的宗子,東海豢龍師,還有這六天宗鬼為擁躉的鬼郎君。
五溪龍宮取一道雷法大神通作餌打窩,恐怕,這清平府還真要有些熱鬨了,就是不知道那老龍鎮不鎮得住場子……
黎卿剛剛退出仙頂正殿,便聞仙頂道鐘六響,似是又有貴客登門?
才剛剛踏下那三十三丈青玉階的一半,黎卿眉頭驀然一挑,當即便與下方登臨淵天階的貴氣青年打上了照麵。
這青年身著太一降真雲衣,頭戴玉龍冠,其法衣形製與黎卿的一般無二,出自太一道那已消失的降真峰。
但此人法袍早已經過特殊的祭煉手段,金絲冠珠繡四爪蒼龍,紫青之紋,四龍環日,是一道上品的仙衣。
黎卿掌托名契,清冷獨行下青階,那青年單手提袍,舉手之間,威嚴美溢,如名士執禮,有帝骨風流。
二人行至半途,四目相對,那青年倒是擅禮,微微一笑若春日融雪,竟連帶著黎卿的氣機都柔和了許多。
擦身側過之後,黎卿停留在仙頂下,望著天階儘頭消失的身影,眸光微凝。
“四爪蒼龍袍,環日降真衣,是金陵上都的宗室啊……”
唯有皇族李家的宗室子,才繡蒼龍大日,餘者,便是三海四瀆的龍君也從不以蒼龍為徽。
而臨淵仙頂之上,道鐘震響。
那青年立定在天南正殿之外,仰頭望向那道鎏金牌匾亦是有些緊張,隻深吸一氣,雙手抱拳,拜名道:
“金陵李毓,得人相托,拜見道國公尹真人!”
然而,他那掩於袖中的雙手顯露出來,其上正有一枚奇特的扳指,是為黃辰豎瞳之貌,正是天宮十一曜,日曜太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