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需要人陪，哪怕生命即將走到儘頭，作為人間真龍，遨遊九天，注定是孤獨的。
其實陳宣知道，他老人家波瀾壯闊一生，到老來，不想將衰老無力的一麵呈現給在意的人。
英雄白頭，美人遲暮，最是人間留不住，那種落寞令人唏噓。
陳宣能來嬉笑打鬨說說話，老人家心頭很高興，但不會給他好臉色，除了翁婿之間天生‘有仇’不對付之外，多些‘不愉快’，多記住自己些可惡的一麵，這樣自己死後小輩也不至於太難過。
初春清寒，屋簷掛著冰淩，遠山覆蓋積雪，飯廳內卻是溫暖如春，鴛鴦鍋的紅白湯底散發誘人的香味。
見陳宣餓死鬼般狼吞虎咽，也不怕燙，老登心頭開懷，自己也胃口大開。
以往誰在自己麵前不是規規矩矩的？也就這小子毫不在意形象，反而增添了天倫之樂的氛圍，能吃是福，小孩子就應該多吃，這樣身體才好。
撇撇嘴，老登沒好氣道：“臭小子，你就是這麼空著手來給老夫拜年的？我還得搭上一頓飯是吧？你自己想想好意思嗎？”
斯哈斯哈的一口虎肉下肚，陳宣就跟在嘴裡炒菜似的，旋即理所當然道：“嶽父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臉皮厚，憑什麼覺得我會不好意思？回頭我還得順點東西走呢”
“連吃帶拿？你做夢，我讓人把你看緊點，你一根毛都彆想帶走”，老登被他氣樂了。
緊接著陳宣就放下筷子討好道：“哪兒能呢，小婿也是給你帶了禮物的，山珍菌菇，不是我吹，彆看您老高坐九重宮闕，指定沒吃過，在京城有再多錢都買不到！”
這倒是實話，小丫頭親手種的蘑菇，攏共都沒多少，在陽縣也沒幾人品嘗過，老登能吃過才怪了，京城他上哪兒買去？
至於他那語氣就跟龍肝鳳髓一樣珍貴，這不重要，稍微修辭了那麼一乃乃而已。
“喲嗬，拿來看看，給老夫長長見識”，老皇帝眉毛一挑信了他的鬼話。
陳宣底氣十足回頭道：“柔甲，咱給嶽父大人帶的山珍呢？”
“老爺，在這裡”，小丫頭趕緊遞上帶來的竹籃。
接過竹籃，裡麵的蘑菇乾癟，微微散發菌菇的味道，陳宣在老人家鄙視的目光中煞有其事道：“嶽父大人你可是不知道，此物來得著實不容易，天時地利人合缺一不可，生長環境苛刻，需要有人精心照料，而且生長周期短，稍不注意就腐爛化作塵土了，這一年來都沒多少，大部分都給你帶來了，我跟你說，就去年，小婿橫跨千山萬水，西至墨城，北至玉華國最北邊的迷霧澤，最終曆時近一年，這點珍貴的山珍才好不容易來到您手中”
可不是，小丫頭親自種植的，沒有小丫頭哪兒來的這蘑菇？一年都沒種出多少來呢，況且陳宣去年真的去過那些地方，沒撒謊，隻是沒有一毛錢關係而已，反正又沒說蘑菇是從那些地方采集來的。
聞言老登北陳宣唬得一愣一愣的，差點就信了，得虧留意到邊上小丫頭目瞪口呆的表情，要不然他都差點感動得對這小子態度稍微好點。
一副老夫是不是像傻子的表情看著陳宣鄙夷道：“臭小子，你這人也太人了，然而你嘴裡能不能有一句實話？”
“嶽父大人冤枉啊，小婿句句屬實，要不我當場賭咒發誓”，陳宣一臉無辜道。
老登佩服陳宣的不要臉，當然知道他句句屬實，甚至都找不到話反駁，搖搖頭道：“你這臭小子，不去做生意屈才了，簡直金汁都能吹成玉液，話說你是怎麼能忍住不笑的呢？”
“我受過專業訓練，除非忍不住”，下意識來了這樣一句，陳宣又趕緊道：“這可是小婿千裡迢迢給您送來的，就說要不要吧”
從陽縣到京城何止千裡？就說這是不是事實吧。
伸手接過籃子，老登咬牙切齒道：“要，為什麼不要，這可是老夫好女婿的一番心意，千金不換，都快感動哭了呢，寶貝得緊”
這確實是老人家的真心話，可對陳宣說出來那語氣就變味了，沒辦法，誰讓這倆翁婿從一開始就這相處模式呢，哪怕一方稍微讓步點都截然不同，若真那樣的話，他們之間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就知道嶽父大人一定會滿意的，彆舍不得吃啊，吃完還有，大不了小婿再施展渾身解數給你弄來”，陳宣一臉得意道，仿佛送出去的真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一樣。
你還彆說，他堂堂大宗師，哪怕送顆小石子，幾個人敢說不是寶貝？
開春後小丫頭還會種蘑菇，陳宣所謂的渾身解數就是躺平等著地裡長出來，躺著不累啊？
“那老夫是不是還得謝謝你這個好女婿啊？”老人家陰陽怪氣道，說話間卻是把籃子遞給汪公公，示意他認真收好，回頭煲湯放點也彆有一番滋味。
老人家什麼都不缺，畢竟是女婿的一番心意，說不開心是假的，可就是不會給好話。
“不用謝，小婿應該的，咱一家人客氣啥，若實在過意不去，回頭讓我順點東西即可，來，喝一杯暖暖身子”陳宣大大咧咧舉杯道。
陳宣兩次提及順點東西了，老登心頭有數，瞪眼道：“老夫女兒都嫁給你了，臭小子你彆太過分”
“小婿是晚輩嘛，對長輩伸手要是理所當然的”，陳宣還振振有詞，老登的意思是說女兒都嫁給你了，還有什麼是舍不得的，想要什麼儘管開口。
也就他倆，看似拌嘴還能把正事兒說了，換個笨點的壓根聽不懂。
小公主一臉開心的看著他們你來我往，從她有記憶開始，除了自己，父皇也就在陳宣麵前才如此輕鬆快活，暗道若是宣哥哥能早些年出現就好了。
她胃口小，不時給兩人夾菜，可這樣一來，陳宣和老登之間，哪邊多一次就美美的吃著小公主夾的菜得意羨慕對方，就跟倆小孩爭寵似得，讓小公主哭笑不得又覺得好玩。
一頓飯吃了個多時辰，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吃不了多少，更多的是以這樣的方式放鬆，最終絕大部分都進了陳宣的肚子，他是來者不拒。
過程中老人家和陳宣喝了些酒，不多，就當舒筋活血了。
飯後去花園喝茶消食，陳宣和老登拌嘴就沒停下，見亭子裡有棋盤，陳宣提議下棋，老登不屑的表示要給他個教訓，結果倆‘臭棋簍子’走一步悔三步，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尚玄帝運籌帷幄棋藝怎麼會差，陳宣的修為，大腦計算能力超群，故意放水之下，兩人稱得上棋逢對手，他們悔棋偷棋爭得臉紅脖子粗就差掀棋盤，不過是覺得好玩，輸贏並不重要，下棋這種事情是很傷神的，開心就好。
觀棋不語，小公主一開始好覺得好玩，時間久了就無聊，於是不管他們倆，招呼一聲帶著小丫頭和杜鵑參觀這處皇莊去了。
又是一番激烈的棋盤廝殺，悔了九步棋的老登總算看到了勝利的希望，放下一顆棋子得意道：“哈哈，臭小子你還嫩了點，輸了吧？”
“嶽父大人你仔細看看，你這叫贏了？這裡差了顆棋子好吧”，陳宣給他指出錯誤的地方，至於那顆棋子去哪兒了，他怎麼知道？
哼哼，任你耍賴，豈能贏得過我神不知鬼不覺偷棋！
“我那裡明明有一顆棋子的，絕對是你小子搞鬼，我還沒老糊塗，好小子，有你這麼下棋的嗎？”老登怒道。
陳宣才不讓著他，眨眼道：“下不過就比嗓門大啊”
“這還下個屁，不玩了”，老登指了指他氣呼呼道，這樣下去彆想有結果。
不下就不下，反正就是陪老人家開心而已，陳宣收拾棋盤直言道：“嶽父大人，京城上方有七座浮島懸空，能把它們飄起來的陣法讓小婿學學嗎？隻需要飄起來的陣法就可以了，回頭我也整一個”
來京城的目的之一是這個，陳宣也沒有和他繞彎子，之前就提過要順點東西，所以直接伸手要，老人家不給他也不強求，彎彎繞繞提條件交換什麼的反而不美。
之所以是浮空陣法而不是完整的京城大陣，陳宣也知道分寸的，那不現實，完整的大陣堪稱國之重器，是景國最後的防線和對敵手段，豈會輕易交給他，就浮空陣法就滿足了。
老皇帝聞言撇撇嘴道：“就知道你小子沒安好心，給老夫一籃破菌子就要浮空陣法，算了，看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想要就拿去吧，回頭我讓汪伴伴給你送來”
陳宣沒和他客氣，他也不待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
預料之中也是預料之外的事情，陳宣還是笑道：“那就多謝嶽父大人了”
那語氣聽上去就沒誠意，老人家也不計較，反而啞然問：“臭小子你本事不小，我還以為你要什麼呢，居然看得上這華而不實的浮空陣法？”
“就覺得整個空中樓閣挺好玩的，況且小婿對陣法方麵了解不多，閒的沒事就當打發時間唄”，陳宣一臉隨意道。
搖搖頭，老登失笑道：“也不知道你小子哪根筋不對，居然喜歡住高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有甚意思，老夫的那座一年到頭都不曾去兩次”
“玩玩嘛，反正無聊，對了嶽父大人，既然浮空陣法都給我了，不如材料你也幫忙搞定唄，其他的就交給我了，我想了一下，不需要多大，三十丈直徑的浮島就足夠了，浮島本身可以截取一座山頭代替，其餘材料應該不多吧？”陳宣得寸進尺道。
聞言老登瞪眼一副我是不是欠你的表情道：“要不乾脆我把完整的京城大陣給你，再給你備齊材料怎麼樣？”
“那多不好意思”，陳宣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道。
本來隻是開玩笑的，哪兒知老登居然點點頭道：“行，回頭老夫安排一下”
如此一來反倒是陳宣愕然了，縮了縮脖子道：“嶽父大人彆當真，我說笑的，浮空陣法能給我就滿足了，其他的我自己想辦法”
擺擺手，老登居然收起了平時和他相處的姿態，起身看向京城方向認真道：“不和你開玩笑，君無戲言，說到做到，完整的京城大陣回頭讓人交給你，至於完整大陣材料就算了，就按你說的三十丈直徑浮空島嶼材料給你準備吧，想來你也不會擺下完整的陣法，老夫對這些不了解，哪怕單純的浮空島嶼，或許有極個彆材料無法給你備齊，需要你自己想辦法，畢竟老夫在位數十年也就年前啟動過一次，庫存方麵需要留下以備不時之需，況且多年不曾動用的陣法材料，朝中有太多蛀蟲了”
數十年不曾動用的東西，或許永遠都不會動用，那麼庫存方麵肯定會有人動手腳的，老皇帝一清二楚，或許也是年前修繕陣法他了解道了一些，隻是沒和陳宣直說，用一句差的需要他自己想辦法打發。
彆說，沒有了平時的不著調，陳宣反而不習慣了，難得老登正經一回啊。
明明隻是需要讓山頭懸空的陣法而已，他卻將完整的京城大陣都給自己，這其中的差距太大了。
心念閃爍，陳宣大概意識到了什麼，收起了嬉皮笑臉道：“嶽父大人有什麼要交代小婿的嗎？”
臉上展現一絲笑意，尚玄帝心說還是這小子懂老夫。
不曾回頭，他依舊看向京城方向道：“小宣，你不要有負擔，是人都知道，老夫沒幾天好活，死後不知道局麵會變成什麼樣子，那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把完整的京城大陣給你，算是在你這裡留個備份吧，以防萬一”
“老夫不在之後，如果有一天，哪怕隻是萬一，京城被攻破，陣法崩壞，淪為人間煉獄，那時依舊是老夫後輩坐這江山的話，不需要你做什麼，將完整的陣法交給屆時那位即可，算是老夫為後代留下的一點東西吧”
聽老人家這麼一說，陳宣突然就感覺心頭有些沉重，並非是因為老人家的托付，而是他在生命即將走到儘頭的時候，依舊在想著眷顧後輩。
京城大陣啊，國之重器，用好了堪比幾個宗師強者，關鍵它還不需要宗師修為就能布置，區彆隻是麻煩和需要專業人士，老人家希望把這樣重要的東西留給後輩，前提是要出現他所說的局麵。
萬一將來京城被攻破，淪為人間煉獄，大陣必定消失在戰火中，所以老人家才要在陳宣這裡留個備份，畢竟陳宣大宗師修為，很年輕，正常而言差不多有兩百個年頭好活，那得經曆多少代帝王更替？
老人家不強迫陳宣做什麼，隻是真有那麼一天的話，這片大地依舊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坐江山，屆時希望陳宣把陣法留給當時的君王，僅此而已。
這也是他老人家能為後輩留下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家洞若觀火看到了一些未來格局，陳宣笑了笑道：“嶽父大人多慮了，而今舉國上下國泰民安四海升平，不會發生那樣事情的”
“這種話說給小孩子聽就行了，世上哪兒有永遠屹立不倒的王朝？隻希望後輩爭氣些，儘量將景國延續些年吧”，老人家搖搖頭道。
他老人家倒是看得明白，話是這麼說，陳宣卻道：“過好當下就好，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考慮那麼多未免也太累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確實不應該想那麼多”，老登深以為然道。
不待陳宣說什麼，他回頭又恢複成以往那樣嫌棄道：“你小子，不會是讓你轉交一下都嫌麻煩吧？那種事情幾乎不會發生，畢竟若是京城都毀於戰火，大概率老夫的後輩也沒資格再坐在那個位置上了”
“您老這話說得，小婿又不損失什麼，白撿天大的便宜，高興還來不及呢”，陳宣搓了搓手一副怪不好意思的表情。
擺擺手，老登又不待見他了，邁步離去道：“就這樣吧，回頭我讓汪伴伴和你交接一下，老夫年事已高，不得不服老，有些乏了，先去休息，就不管你們了，自己玩兒去”
躬身目送老人家離去，陳宣心頭一歎，他老了，到頭來依舊放心不下後輩。
誰說帝王無情，隻是表達方式不一樣罷了。
直到老人家身影消失在視線，陳宣這才一拍腦門，忘了問去哪兒有機會弄到隱匿陣法，算了，回頭問問汪公公有沒有路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