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帖經的考卷發下來之後,張岱第一時間便將考題快速瀏覽一番,發現全都不是什麼過於生僻的經文,基本在腦海中都有些印象,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通典》選舉卷中記載:帖經者,以所習經掩其兩端,中間開唯一行,裁紙為帖,凡帖三字,隨時增損,可否不一,或得四得五得六者為通。
簡而言之,就是經文填空。考試的形式非常簡單,如果能對所習經文與注解了如指掌、倒背如流,那帖經考試自然就隨手拈來,毫無難度。
所以有的時候,出題的考官為了增加考試的難度,便會搜羅生僻冷門的經文注疏進行出題,以此來刁難考生為能。
但是這樣的情況在當下士林主流當中還是會經常遭到批判的,一則科舉尚未發展到無題可出的程度,二則在唐人觀念中,哪怕是這些儒學經典,也有大義、微義、繁文簡義的區彆。
學子們習經治藝,是為了識大體、明大義,如果強行要求他們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那種枝節小事上去,便失去了教書育人、量才取士的大義,所挑選出來的隻會是一些腦袋僵直刻板的背書匠。
嚴挺之顯然也是這種觀點的支持者,因此所出的考題也都並不冷門,就連張岱這個學經不久的人看著題目都頗有印象。
當然也是因為他本身記憶力就比較出眾,學習的天賦還算高,這段時間又填鴨一般的死記硬背,正是印象最深刻的時候。
饒是如此,當真正提筆填帖的時候,他仍然有些猶猶豫豫的拿不準,須得搜腸刮肚的思索斟酌。再看同考棚的其他人,有的也和他一般皺眉思索,有的則已經落筆疾書起來。
考卷發下來沒過多久,其他考棚中便已經有人答畢,然後準備交卷了。
此時科舉考場中人身限製較小,考生們答卷完畢之後便可以選擇主動交卷離開,甚至可以在考場中自由活動,當然前提是不能打擾彆人答卷。如果被同場考生舉報騷擾,那也是要受罰的。
因此一些考生在答卷完畢之後便選擇直接離開,而一些則留下來搞其他的文藝創作,或是在考棚裡題詩,或是直接給考官寫乾謁詩。
是的,大唐考場秩序就是這麼寬鬆,考生們不光自己能寫“到此一遊”,還能給考官傳紙條。興許一時間靈感來了、偶得妙句,能夠當場打動考官,便能獲得關照。
帖經的考題包括十道本經題,即所習之經,還有六道《老子》並義帖經。如果本身掌握的比較熟練,要不了半個小時便可以答題完畢。
張岱這裡先把《老子》的帖經搞定,然後便開始認真思忖本經。他這裡還在低頭答題,考棚外有人探頭走過,他抬頭向外一望,便見王昌齡正呲牙望著他。
“六郎好誌氣,某偷巧治《詩》,業已答訖,今便先行,來日再聚!”
王昌齡想是答題比較順利,先是笑眯眯說了一句,然後又望著《左傳》考棚裡空蕩蕩的試鋪不無羨慕道:“此間確是從容地,《詩》棚群徒比肩而坐,墨灑席中不知凡幾,幸在脫身得早,免於受汙!”
說完這話後,他便拿著自己的考卷往監堂走去。這一轉身,張岱便看到這家夥衣袍後擺一大灘的墨漬、而其竟渾然不覺,張岱頓時便樂的笑出聲來。
進士試中,試貼本來就是走個過場,是要考校他們有著基本的經義知識儲備,要比明經試貼還要簡單得多。明經試貼因為要通三經、五經等區彆,試貼考題動輒上百條之多,那才是真正的無情答題機器。
而且在試貼考完之後,明經考生還要接受考官詢問經文大義,筆試之外還有口試,一套流程進行下來,也是讓人苦不堪言,對記憶力的要求極高,但是卻沒有相應的創作力考核,才華無從展現,故而遜於進士。
張岱這裡冥思苦想著、題剛答到一半,旁邊一案飛來一紙蓋住他的試卷,旋即耳邊便響起李嶷的笑語聲:“六郎高才,能否幫我斧正一下這敬呈嚴員外的二十韻?”
“你試帖已畢?”
張岱聞言後頓時一臉詫異,雖然外間交卷學子不乏,但《左傳》考棚卻還無人起身,他本以為大家都在和他一樣努力答題,卻沒想到有家夥已經寫起了馬屁詩。
李嶷聞言後便笑道:“嚴員外仁厚,並不以此刁難。本來就是基礎課業、隨場敷衍,但通七八則可,無謂強求甲第。六郎如此專心,當真令人欽佩!”
初唐科舉經、策全通即為甲第,但後來再加試雜文之後便難度增加,以至於甲第多有不授、徒存其名,一直到了開元年間,才有進士登甲科的記錄。隻是這標準十分嚴格,需要是顏真卿那種級彆。
進士登甲科,首先一點硬要求就是經策全通,然後雜文優異。如果試貼不能全通,那自然就與甲科無緣了。
張岱聽到李嶷這麼說,心內便有些羞澀,老子這麼用心答題,是為的爭取甲科嗎?是為的不被落帖、來個一場遊!
他拿起李嶷的詩作來略加欣賞,發現寫的居然還不錯,可見這個東都國子監案首還是有些真東西的。
李嶷則還在一邊絮叨著:“六郎舊作《元夕》,真是一首妙辭。那情意綿長的旨趣,讓人心仰,能否借懷此趣,為我詩作汰拙弄巧?”
張岱聽到這話後更心煩,眼見外間巡鋪的甲兵向此走來,抓起李嶷的詩作便向外招手、準備舉報這家夥騷擾自己答題。
李嶷見狀忙不迭奪回他那詩作,蹭蹭跑回自己的試鋪中,然後便收拾文具準備交卷,臨走時又經過張岱身邊,口中低語道:“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不以禮假人……”
張岱已經被這道題卡了好一會兒,聞言後剛反應過來,這家夥已經揚長而去,於是他便一邊懷著感動的心情,一邊連忙將經文填寫上去。
他又抬頭望著這家夥離場的背影,心裡暗道下次再見麵,不光給你好好改詩,以後墓誌銘也給你包了!
這算是又硬保了一條,再加上之前張岱自己作答、比較有把握的,起碼也能保證十通五了,若再往樂觀處想,全通也不是沒可能。畢竟有兩條他雖然也拿不準,隻是蒙上去了,但說不定就蒙對了呢?
懷著這樣的心情,張岱又把考卷檢查了幾遍,確定腦子裡實在是想不出新的內容,於是便也索性起身去交卷。
監堂裡,收起的試卷按照不同的經書收起。嚴挺之端坐案前,抬手接過張岱遞來的考卷隨便打量了兩眼,張岱自是瞪大眼觀察他的神情,但卻沒看出什麼神態變化。
“兩日後南院出榜,更兩日試雜文,去罷!”
嚴挺之拿起一方印章,在考卷右題張岱的名字上加蓋一印,然後便擺手對他說道。
張岱想到剛才李嶷寫詩拍馬屁,準備自己也現場來上這麼一手,但是後方又有考生登堂交卷,於是便也隻能告退行出。
他走出考場時,時間才剛剛到了午後,手裡提著的考箱很是沉重,繞過長長的柵欄,丁蒼才帶著家奴們匆匆迎上前來。
看到考箱下方都沒有打開,丁蒼便連忙問道:“下籠裡有蒸好的麵食,還有新米食料,阿郎在考場沒有進餐?”
張岱抬頭看了一眼剛剛向西傾斜的日後,隨口答道:“還不餓,下一場彆帶這麼多器物,太沉了。”
“下一場便是雜文,從早至晚,最是耗人心力才思,還是帶上的好!”
丁蒼聞言後連忙又說道,更踢了一腳隨從一旁的丁青道:“阿郎應考疲累,還不快把阿郎背出去!”
張岱倒沒有累到走不動,拍拍丁青肩膀示意不用,旋即又吩咐道:“兩日後南院放榜,到時候不要忘了過來看。”
此時陸續有考生從考場中行出,但也都沒有考過之後輕鬆的神情,因為試貼隻是最簡單的一場,甚至就算考不過都還可以申請贖帖,但下一場的雜文則就要看真正的本領了,將會刷下一大批的考生。
張岱一行也沒有在外久坐徘徊,離開考場後便徑直回了家,簡單吃點午飯便回房補覺去了。
兩天後的一大早,丁青等人便趕往尚書都堂南院翹首以待,等到榜文張貼出來第一時間查看自家阿郎的成績然後便飛奔回家叫喊通報:“阿郎帖經通七,已過試帖,及第不遠!”
張岱也在豎著耳朵傾聽,聞言後先是微微鬆了一口氣,過後又有些失落的歎息道:“甲科無望了。”
“已經很好了,已經很好了!阿郎功名將就,光宗耀祖,娘子泉下有知,一定會喜樂至極!”
英娘和阿瑩母女也守在書房外多時,聽到阿郎初試告捷,英娘頓時便一臉欣慰的抹淚笑語起來。
馬廄裡,王守貞也起了一個大早先將馬都下了一遍草料,然後便趕緊來到前庭蹲著,當聽到張岱已過試貼後,頓時便一臉失望的又走回馬廄中。
他心裡還盼望著張岱能夠落第,然後立即通知他老子把這小子捉去北門任職,然後再細細炮製,要讓這小子把自己在張家吃的這些苦統統品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