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提著食盒返回廳堂時,崔沔也已經結束了訓話,眾考生們也都悉數落座。
這些人在省試考場答題結束後便被直接拎來了禦史台,大多數都已經是饑腸轆轆,當見到張岱提著食盒走回來時,不乏人忍不住腹如雷鳴。
尤其李嶷等知道張岱午後已經去吏部公廚蹭了一頓飯,這會兒竟然又有人來送飯,望向張岱的眼神都變得怨怒起來。
張岱沒有理會崔沔審視的眼神,徑直走入堂中對眾人笑語說道:“壽王因知諸位應試疲累且至今未餐,特向宋中丞具言請食,宋中丞也已經應下,允許諸位餐罷再考!”
眾人聞聽此言,頓時都將視線望向隨後行入的宋遙身上,待見宋遙也微笑頷首,於是當即便紛紛開口歡呼道:“多謝大王體恤、多謝中丞給食!”
崔沔眼見考生們一個個歡呼雀躍、喧鬨不已,便不悅的皺起眉頭來,而宋遙則走上前來說道:“壽王雖年少,但卻赤心淳厚、仁者愛人,當真是宗家之寶。
況其所言也深合道理,貢士於朝、舉才為用,有司也理應給食。大王不肯入堂受謝,所以下官便先冒昧應是,再來告請崔散騎。”
話都講到這一步,崔沔又能說什麼,隻能頷首應是,沉聲說道:“本應吏部給食,但今借用台地,便有勞宋中丞處置了。”
說完這話後,他又對眾考生們吩咐道:“稍後用食可給半個時辰,食畢準時開考!”
眾人聞言後也都忙不迭點頭應是,待到崔沔暫且退出,禦史台吏員們將飲食送入後,眾人便又都紛紛來到張岱麵前道謝,並有人開口說道:“選司權重,目某等貢士如仆僮賊子,係於憲台不許離去。
難能壽王體恤下流,肯啟尊口為某等士子請食,這豈止是一餐之恩?理應當麵致謝啊!請問張六郎能否為引見名王?”
張岱聽到這話後便微笑道:“壽王雖然已有端莊姿態,但聖人仍憐其幼少稚嫩,未許身赴人間,我也不敢冒昧擾之。此情諸位且銜懷內,來年彆處相識,再謝不遲!”
“壽王可以事後再謝,但張六進言之情卻需謝於當下!壽王雖心懷仁厚,但也未必知我群徒饑苦之甚,非張六進言,恐王教難及!”
王昌齡走到張岱麵前來,一邊向他作揖致謝一邊說道:“腹中無物,肝腸糾結,文思如堵,更難應試。張六郎不專一己溫飽,肯為群徒請食,此番應試無論及第與否,此番情義當銘記懷中!”
聽到王昌齡這麼說,眾考生們也都紛紛向張岱致謝。
張岱也隻是順手幫壽王積累一點恩義,倒沒想讓大家多麼承情,聞言後便又笑道:“考場又非沙場,此陣之後猶有性命可共言笑,無謂耗費時間謝來謝去,各自果腹專心備考才是正計。”
聽到這話後,眾人也都各自散入席中,趴在案上開始用餐。禦史台所提供的飲食確實比吏部要更精致豐富一些,但跟惠妃讓壽王送來的又不可相提並論了。
張岱盤算著今晚還要複試,午後在吏部公廚本就吃了不少,這會兒便不太餓,以免飽餐積食犯困,所以對於這些精美的餐食也隻是淺嘗輒止,隻喝了兩碗濃香解膩的酪漿。
其他考生們卻不像他這麼從容,各自都甩開膀子猛吃,彆案中的李嶷見他放下筷子便連忙湊上來問道:“你吃飽了?”
張岱這裡剛一點頭,他便一把端起一盤蝦炙拿回自己案中,一旁的王昌齡見狀也趕緊端走一盤羊乳釀魚,其他人見狀有樣學樣,十幾樣飯菜頃刻間被眾人分取一空。
眾考生這裡已經是饑餓難當,加上各有心事,吃飯倒也沒用多久,等到各自填飽肚子將餐具收起,便又忍不住講起此番複試來。
“此番省試未完便生波折,諸位覺得今夜覆試後,選司還能不能公允取士?會不會因事廢人、罷此一屆?”
有人開口問道,而這也正是眾人心裡最擔心的問題,又有人沉聲說道:“應該不會這麼嚴重吧?雜文外泄那是選司官吏的過錯,乾某等貢士何事?此番再試一場已經是遭受牽連,若崔散騎當真要廢此舉事,又何必再大費周章?”
“這倒也未必,諸位是否還記得日前國子學中群詰苗員外事?以苗員外更替嚴員外擔任座主,想是崔散騎所計,卻為某等貢士所壞。日前隻道崔散騎勢位雖高、終究不是主司,而今臨監覆試,會對某等網開一麵?”
又有人憂心忡忡的說道,這不免讓眾人心中更生憂慮。
這會兒,那前京兆府解頭杜孟寅突然指著李嶷怒聲道:“若非你等輕狂鬨事,何至於生此波折?李某鑽研嚴氏文風,所以能名列榜前,而今事敗,卻兼累旁人!”
聞聽此言,其他人嘴上雖然不說,但望向李嶷的眼神也暗存幽怨。考官嚴挺之對李嶷的欣賞,他們也都有所感知,甚至於雜文試中將李嶷名列榜首。
在他們看來,李嶷自然是日前鬨事的最大受益者,而今一群人落在崔沔手中,自然也是受李嶷所累。
李嶷聞聽此言,自是憤怒不已,抬腿踏在杜孟寅麵前案頭,指著他怒聲道:“便是我串結眾人,詰難座主,你待如何?若是當日敢於檢舉,道雖不同,我還敬你是個直士!
今日事誰又能預料?狗賊將前事罪我,難道就能保你出身?今我仍然不悔前事,等你將此告於崔散騎,你也想好日前何以知而不告!”
“我、我沒……”
杜孟寅見李嶷如此暴躁,一時間也是有些心驚語竭,轉又望向左右眾人道:“我隻是為將要荒廢一年學業前程的諸位可惜,若、若是……”
“事已至此,懊悔無益。杜氏子無需牽引前事,崔散騎猶未以此罪人,仍許某等各憑才學於此出頭。若是惶惶不安、應試不成,才是真正的自廢所學!”
張岱自知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遠不是日前國子學那事這一個原因,於是便又開口說道:“諸位應知人間自有直道,去年年初我亦身陷此中,但卻不畏威權、秉直發聲,人亦莫能屈我!
今日所遇不會凶於去年,諸位又何必自怨自艾、忐忑不安?難道過往辛苦治藝積累的學識,會因此一番波折便儘數抹去?隻消份內之事做到最好,若果真為權勢所沒,那也不是你我之悲,是世道之悲!”
“張六郎所言甚雄,這正應是我輩心聲!但守誌力不失,又何懼非難!”
王昌齡等人聽到這話後,也都紛紛擊掌讚歎。
那李嶷更是遞給張岱一個感激的眼神,若是任由杜孟寅那麼抱怨,就算此事不能以刑令來製裁他,也會給他扣上一個狂放不羈、不敬尊長的帽子,日後無論是做人還是做官都將會受到歧視刁難。
正在這時候,崔沔又邁步走回來,看樣子是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了。除了崔沔之外,還有宋遙和其他兩人,其中一個便是曾經往自家去給侄子求情、卻被自己拒絕了的姚弈,另一個則並不認識。
看樣子這就是今晚複試的考官陣容了,張岱看到這一幕後,心中直呼好家夥,這是唯恐自己不刺激啊,府事的時候在河南府遇到姚閎刁難,省試的時候又遇到他叔叔,這才是打了小的來了老的!
姚弈走進廳堂中來,視線便落在了張岱的身上。
他固然不像侄子姚閎那樣心胸狹隘,但是日前舍去自己的臉麵登門去請求原諒,結果卻碰了一個釘子還被張岱詰問一番,心情自然也談不上多美妙。
所以今天他也主動請求李元紘讓自己出麵監考,心內自然是想看看張岱在自己權威之下窘迫無計的樣子。
“此夜應試雜文兩篇,自昏至曉,早朝之前無論是否成文答訖,俱需落筆!”
崔沔作為主考,返回堂中後便公布起了此番複試的流程:“爾等前試三場,唯雜文作廢,以今夜之試為準。明日考罷自出,三日後天津橋出榜!若無疑問,便下發試題。”
眾人聽到這話後,各自都是神情一凜,眼下他們也不清楚已經入夜幾分了,雖然已經填飽了肚子,但畢竟不像白天那樣精神飽滿,要連夜答完兩道雜文題,任務無疑是非常艱巨的。
在將流程公布完畢之後,崔沔便走到堂中正席坐定,而兩名中書、門下的官員則負責將考題發放下來。
姚弈手裡拿著成卷的考題走到張岱案旁,一邊將考卷放在了他的案頭上,一邊望著他不無調侃的笑語道:“今日有幸作監於此,張岱更能為‘湘靈鼓瑟’否?”
張岱聽到這話後,心內自是一突,這種被人騎頭針對的感覺自是非常不好。
姚弈雖然隻是一句調侃,但所流露出來的意思也很明顯,那就是如果今天他作不出上次府試那種令人驚豔的名篇的話,隻看今天這個人事陣仗,怕是不會讓他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