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界參加科舉的考生們也真是倒黴,遭此無妄之災。他們剛剛經曆了兩天的試策,本以為考完之後萬事大吉,安待出榜即可,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立即又被引到禦史台來繼續複試。
麵對這一情況,心理素質差的人難免惶惶不安,乃至於遷怒抱怨他人,就比如杜孟寅之前對李嶷的指控。
但就算是心理素質尚可,遭遇如此波折後尚能處之泰然,可是也免不了心力耗甚的情況,思路遠較平常運轉遲緩得多。
這些考生們又不像張岱個掛逼有著一腦子的名篇佳作可供檢索,一字一句皆需耗使心神來仔細思擬,因此答題的速度也都不算高。
夜中時分,張岱兩道雜文題都已經答題完畢,而其他考生們則仍還在艱難答題,甚至相當一部分連詩作都沒寫完。再一想到張岱甚至寫完了十五篇詩作,有的人心情不免越發的焦慮,以至於汗如雨下。
其他人都在辛苦用功,張岱坐在席中卻是無所事事,他自己待著彆扭,考官們看到他也談不上有多順眼。
於是原本來嚴令考生在複試結束前不許離場的崔沔乾脆便召來吏員,著令將這小子引出去先在彆處安置,不要再留此礙眼。
於是張岱便被引出廳堂,禦史中丞宋遙也隨後行出,讓吏員給張岱準備一副鋪蓋、讓其可以休息入睡,並且他還對張岱笑道:“過往或謂耳聽為虛,如今總算眼見為實。張郎才情超逸脫俗,當真是士林美玉,人所共瞻!”
“宋中丞謬讚了,徒今麻衣待擇,對中丞板蕩之中獨秉憲台的事跡也是欽仰得很!日後若得取中薦舉,當以中丞事跡為師!”
宋遙本是李元紘所提拔的親信,與張家即便沒有什麼直接的衝突,也絕對談不上友好,但張岱今晚卻感到他對自己的態度明顯較之前有不同,尤其是在壽王送飯之後,對自己更多了幾分關切,如今誇獎的更是頗為露骨熱情。
雖然不排除此人是被自己的才華所吸引折服,但更大的可能怕還是武惠妃的緣故。
雖然說玄宗一朝後宮不像中宗朝那樣放肆乾政,但終歸也是會有一定的影響,諸如李林甫暗中投獻於武惠妃,這宋遙大概也是個小機靈鬼兒。
張岱自知眼下雖然答題完畢,但最終結果如何還待審議,因此對宋遙這個考官的示好也是客氣回應。
聽到張岱這麼說,宋遙也想起來眼下自己能獨秉憲台也少不了張岱的貢獻,望著少年便越發覺得順眼。
他雖然是被李元紘所提拔,但並不意味著就不能發展自己的人事關係,尤其張岱無論身世背景還是稟賦才情都如此出眾,因此他便也笑語道:“張郎才學,世所罕見。便且安心休息,靜待佳音!”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返回了考場中。張岱望著此人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旋即便也在吏員引導下走進廂房裡,登榻蒙頭大睡起來。
張說昨夜雖然沒有在禦史台外駐足久留,但心內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第二天正是朝日,他早早的便起了床,略作洗漱後連早飯都沒有心情吃,還在黑夜中便離開家門向皇城而去。
等他過了天津橋時,宮門也才剛剛開啟,趁著早起上朝的官員還不多,張說便先來到禦史台這裡,想看看複試進行的如何了。
對於熬夜的人來說,黎明時分最是精神倦怠的時刻,守在禦史台門口的兵丁在張說隨從呼喊幾聲之後才揉著惺忪睡眼放行。
進入禦史台後,張說快步來到用作考場的廳堂外,首先看到的便是仍然端坐在堂上的崔沔,至於其他幾名考官,或是伏案假寐,或是飲茗提神,熬了一晚上,各自感官也都有些遲鈍,並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堂外的張說。
張說站在堂外又向內探頭,便見到考生或是神情麻木的頹坐席中、似乎已經是放棄了,或是仍然不甘心的奮筆疾書,也有乾脆臥倒席間、昏昏睡去的。
看到這些考生的模樣,張說也不免暗歎一聲,想起自己年少時為了出人頭地而苦心治藝應舉的歲月。可是隨著視線流轉,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緊張。
“張燕公入此作甚?”
堂中精神尚可的崔沔最先留意到幾乎大半身軀都探入堂中的張說,連忙起身向他走來並沉聲問道。
“我孫張岱何在?”
張說視線在堂內搜索了好幾遍都不見自家孫子的身影,心內自是一驚,聽到崔沔問話後當即便疾聲道:“崔散騎縱然與我情有不妥,但我孫隻是一白身少徒,而今應試舉業,崔散騎何竟逐之!”
幾名考官聽到張說的斥問,一時間也都清醒過來,禦史中丞宋遙連忙入前道:“燕公誤會了,令孫不是早逐,是業已答訖,正在側廂臥眠。”
張說還有些不信,直到門下給事中吳鞏也頷首作證,這才神情一緩,向後退至廊下,又望著崔沔道:“我能否稍作探視?”
崔沔還未答話,宋遙便連忙引著張說向那廂房而去,張說走進房間裡繞過屏風後,便見到這小子正全無睡相的將衾被都壓在身下睡態正酣,這才半是好氣、半是好笑的退了出來。
他也沒有繼續於此逗留,確定這小子沒有遭受刁難苛待後便離開禦史台,趕到應天門處彙同尚書省群僚一起準備上朝。
就在張說離開不久,皇城中也響起了晨鐘聲,考場中燭火餘燼,廳堂外天色漸白,這時候眾考生們也都變得緊張起來,答題完畢的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檢查考卷,沒有答完的則運筆如飛、想要最後再拚一把。
“哇……徒尚有半篇未就,乞崔散騎更賜一燭!”
突然考場中響起一個悲哭聲,正是那來自京兆府的杜孟寅,他本就心情忐忑緊張,整整一夜製題有限,這會兒聽到晨鐘響起,自己卻還有半篇史論沒有寫完,因受不了這巨大的心理壓力而直接精神崩潰起來。
在場還未答完的考生數量不少,聽到杜孟寅的哭喊後也都紛紛開口哀求道:“乞請崔散騎憐憫徒等治學不易,再賜短時,朝後納卷可否……”
麵對眾人的哀求,崔沔卻不為所動,向外看看天色然後沉聲道:“早朝開始還有一刻鐘有餘,爾等有時哭訴,不如速答。”
“崔某位高權重,何苦刁難群徒!”
考場中突然有人暴喝一聲,急怒之下竟然抓起案上硯台直向崔沔砸去。
“崔散騎小心!”
其餘考官們連忙發聲示警,同時吏員們也立即衝上前與將這名考生給控製起來。
崔沔躲避不及,半身都被硯台中的墨汁淋落,一時間也是神情怒極,但也並沒有氣急敗壞,隻是按捺住心中怒火,對姚弈等幾人說道:“時辰到後,請幾位收繳題卷,我需先行、更衣上朝。”
“那、那這貢士……”
一旁的宋遙指了指被吏員們按壓在地上的考生,向崔沔詢問道。
“此徒遇事則激,不思己短、徒怨他人,品行低劣,不堪為用,不必再斟酌取舍,放之下第。襲擊朝士,發去大理寺論處吧。”
說完這話後,崔沔便拂袖而去。
那被按壓在地上的考生這會兒仍是神態激動的怒喝道:“崔某詰人之短,難道自己不是弄權為長?更換座主不遂則遷怒群徒,選司人事不協,豈是某等罪過……”
張岱也被晨鐘吵醒,伸著懶腰走出廂房,正見到崔沔臉色鐵青、一身墨跡的行出禦史台,同時一名考生也被從考場揪出來押往彆處,心中不免大感詫異。
他站在廊下又等了一會兒,考場中考官們便也開始收納試卷並加蓋印章,考生們則被陸續放出。
“名是應舉,實則酷刑!總算煎熬結束,仿佛重回人間。”
王昌齡等人行出後,見到站在廊下的張岱,便忍不住一臉感慨的說道。
這話說的倒也不假,今屆省試充滿了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不過總算也是考完了。這要換了天寶年間,遇上李林甫之流玩上一把野無遺賢的爛活兒,那才更加的欲哭無淚。
“張六作何詩作?怎會讓眾考官連連稱奇?”
李嶷拉著張岱好奇問道,而其他考生儘管已經非常疲憊了,聽到這問題後也都紛紛湊近過來。
張岱本來要講出來,正見到姚弈捧著那些考卷從廳堂中走出來,於是便又向其人詢問道:“請問姚舍人,某等群徒如今交流文藝可否?若是不甚泄露應試雜文,是否還要係回重考?”
姚弈聽到這話後隻是冷哼一聲,並未答話便快步離開。
緊隨姚弈之後行出的給事中吳鞏則笑語道:“張岱毋須作此忿言,此番覆試乃朝堂中相公等計議決定,也不隻是因為雜文流出之故。你等群徒雖然遭此波折,但若仍可及第,更可稱為士林華選。如今既已試畢,各自歸待榜出去罷!”
說完這話後,吳鞏便也快步離開此間,趕著前去上朝。
禦史台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地方,眾考生這會兒也都已經是疲憊不堪,便也不再久留,於是一邊聽著張岱講述他所製雜文,一邊向皇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