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宴會進行下來,各種稱讚誇獎的話語不絕於耳,作為主角的張岱也充分領略到了語言的美妙,讓他自感飄飄欲仙、欣然忘形。
傍晚時分,一些賓客陸續告辭,張岱少不了出出入入的相送,來來回回熱出一身的汗水,原本因為飲酒而有些昏昏沉沉的醉意也清醒不少。
中堂內的宴會繼續進行著,張說在堂中待客一整個白天,這會兒也有些疲累,交代子弟門生們繼續招應賓客,他則示意張岱攙扶自己向後堂去。
“今日席中鄭繇,曾是岐王門下故吏。他對你很是欣賞,言中似有招婿之意。他是鄭駙馬同族堂兄,門風也是莊謹可賞,你若有意,家裡立即便可安排人事。”
張說雖然也是有些醉態,但意識還算清醒,回到後堂坐定,喝了一杯酪漿潤喉,然後便眯著眼對張岱笑語說道。
張岱聞言後先是一愣,略作思忖才想起來這個鄭繇是之前坐在堂中、瞧著有點蔫吧的瘦老頭,年紀看著似乎比他爺爺還要大,卻沒想到竟然看上自己要招女婿。
“這位鄭使君頗有鬆鶴之態,他家還有適齡女子配我?”
張說聽他這麼說,當即便哈哈道:“老株碩果、新枝乍發,又是什麼新奇事情?鄭駙馬一族門聲清高,若與聯姻,對你也補益不淺。”
張岱連忙搖了搖頭:“家裡兩位叔父尚且未婚,我今不過是新獲出身,卻仍未食祿料,自己尚需伏於家門乞食,哪有餘力娶妻成家!”
他不是很熱衷與世家大族結親,婚姻總是人生大事,刨除見色起意這一元素不說,總得有利可圖。
張岱這樣的擇偶觀倒也不是功利,而是社會身份越複雜,所需要考慮的因素就越多。
鄭繇想讓他做女婿,顯然不可能隻是因為他的樣貌俊美無儔,無疑也是看中了他的家世和潛力。尤其是後者,一個簡在帝心的少年狀元,這換了誰不眼饞?
可是跟滎陽鄭氏聯姻,又能給張岱帶來什麼?指望駙馬鄭萬鈞提攜自己?他自己連駙馬都不想做呢!
他自己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跟五姓家聯姻除了沾染上他們那些臃腫複雜的人際關係之外,彆的一點好處都沒有。
五姓家固然也稱得上是政壇常青樹,但是跟他們那龐大的宗族人口數量相比,出色的族人就仿佛屎裡淘金一樣稀有。而他們所擁有的資本,在張岱眼裡狗屁都不是。
就這麼說吧,張說作為盛唐新出門戶的代表,他的人脈關係網在質量上就要遠遠超過了五姓家他們那親戚網絡。
作為新興的勢力,張說又沒有什麼底蘊,他必然要通過新的、更加能夠迎合時代脈絡的標準去結識和籠絡時流。從武周年間開始,張說始終站在時代的最前沿,他的朋友和敵人也都是時代中的精英。
反觀五姓家,他們底蘊深厚、資源豐富,行事但求四平八穩,族人們平流進取,又可以通過聯姻的方式吸引時代中的才俊、來分享他們的奮鬥成果。一潭死水,捂的滂臭,跟他們聯姻和主動蹲進螞蝗窩裡沒區彆。
尤其是在如今的盛唐時代,政權統一、社會繁榮,五姓家除了那個名頭還算是個開門老物件,其他的所謂政治資源、文化優勢,都在越來越廣闊的社會競爭中被衝的稀碎。
“張說之孫,還患不能養家?惠訓坊彆業燒毀難居,積德坊還有一處閒宅,內有積物一並給你,可供交友遊曆之費。”
張說一臉大氣的揮手說道,他對此卻並不像張岱那麼渾不在意,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事也不必一口回絕,還是要留下幾分日後敘事的餘地。雖然說你如今仍年少,但真正適合的人家也並非滿城俱是。”
張岱自知他爺爺心中有一份結交老錢的執念,對此也不再多說什麼,他反而更欣喜於老頭這總算要爆金幣了嗎?
張說講到這裡便打起了哈欠,擺手示意張岱自去前堂繼續宴樂,自己則歸舍去休息。
張家這燒尾宴足足進行了三天的時間,單單宴飲花銷就用去了幾千貫錢,不隻是張家族人們一個個油光滿麵,就連康俗坊坊人們都一起狠狠貼了一層春膘。
不過張岱倒也沒有一直留在家中待客,放榜之後同時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諸如雁塔題名、曲江宴等及第進士的慶祝活動,在洛陽自然是沒有的。
但及第進士們還有不少禮節程序要做,諸如拜謝座主,然後再在座主的帶領下去拜見宰相。
隻不過張岱他們卻麵臨一個比較尷尬的情況,那就是他們原本的座主嚴挺之眼下仍然被關押調查當中。而複試監考雖然有崔沔、姚弈等四人,但這幾個人顯然不可認作座主。
一則他們幾人位高權重,未必樂意搭理這些及第進士,二則張岱心裡也挺不爽這些人,不願意以門生自居。
時下座主與門生雖然沒有後世那麼密切深厚的聯係,但同樣也是不同尋常的,一個頭磕下去,這一層關係便不好隨便擺脫。
“日前崔沔插手省試意在立威,結果卻事態失控,很是掃其顏麵。若由其繼續糾察,嚴挺之恐怕不會輕易脫身,你等關試隻怕也會再生波折啊。”
張岱一舉高中狀元及第固然可喜,但省試卻還留下這樣一個尾巴,所以在喜樂之餘,張說也沒忘提醒一下張岱,以免樂極生悲。
為免朝廷有司再作出什麼猝不及防的決定,張岱在兩天後便發帖邀請同科進士們一起聚上一聚,並商量一下事情該要怎麼辦。
眼下家中燒尾宴還未結束,仍然陸續有親友前來道賀,張岱索性便將聚會的地點選在城南的田莊中。
等到聚會這一天,他先在康俗坊大宅中等待同科進士們的到來,然後再一起出城往田莊去。
“恭喜張必先,甲科及第,羨煞同儕!”
率先登門的乃是李嶷,覆試一場除了那些慘遭黜落的舉子之外,最大的受害者莫過於這個家夥了。
因為在雜文試後,李嶷被嚴挺之安排在了名單榜首,對其欣賞之情那是溢於言表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家夥大概是今次的狀元。
可是複試中李嶷的狀態頗受影響,最終以第七人及第,雖然也被取中,但跟狀元相比無疑是遜色許多。當他來到張家時,見到仍然張貼在堂下那泥金帖子時,心裡不免便酸溜溜的。
不過這家夥雖然心內失落,但對張岱卻沒有什麼嫉恨,畢竟最後一場張岱超常發揮那是有目共睹的。
而且據說今次省試及第名單次序是由宰相親自決定,兩名宰相李元紘與杜暹罕見的沒有爭執,一致認同以甲科第一人將張岱取中,今次的甲科也隻有張岱一人。
張岱心知他這個甲科第一也的確是有水分,倒也沒有因此而倨傲不群,而是親自站在門前迎接眾人,待到十三人悉數聚齊之後,才一起向城南而去。
間隔幾日再次相見,這些進士們全都較日前所見圓潤了一圈,顯然考完後也都飲食放縱、出榜後則就都紛紛慶祝一番。
講到這一點,眾人便忍不住吐槽:“張狀頭家事繁多,南市宴團全都雇走,致使都下治席相較往日一宴便要多費數貫!”
他們這些人固然不及張家人多勢眾,有的甚至隻是孤身客居洛陽,但及第之後總也需要置備宴席慶賀一番,結果都中做席的廚團都被張家請走,剩下那些也都坐地起價,讓這些囊中羞澀的進士們深受所害。
“今次應試東都,諸位理當慶幸。若在長安應試,所費隻怕更多!開元十二年關試後,諸進士便為進士團劫出,向曲江治宴,一餐各自所費百數貫有餘。有前進士蔡希周囊儘無錢,家人不暇贖之,抄書兩月有餘,始得自贖……”
長安人杜頠講起之前長安應試後的事情,眾人聞言後無不大感驚奇:“這進士團哪路根腳,竟敢擄劫新晉選人?”
張岱一開始聽到眾人吐槽,還有些不好意思,而在聽到杜頠所言,自然也好奇得很,連忙策馬入前傾聽。
“進士團便是長安閭裡無賴、無業遊食,附於諸進士以榨取資財。諸進士入京伊始為賃居館、前後導引唱街、聽榜走告、關試後治宴……”
張岱原本還以為進士團是進士們所組成的團體,這一聽原來是圍繞進士們提供服務的團體啊。租房子、做導遊、治宴席等等,衣食住行全都包攬,提供的服務真可謂麵麵俱到。
但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果然接下來杜頠又說道:“凡為進士團所得之士,囊中資物耗費實多,曲江宴一時之費便幾致破家……”
曲江宴的名頭,張岱自然聽過,多與春風得意的及第進士們風花雪月的事跡有關,現在聽杜頠講來,在這風雅歡樂背後竟然還隱藏著對進士們的壓榨剝削。
“此諸社團常以中書主書、吏部考功主事、京兆府士曹為其團頭,網羅北門、五坊鷹犬之徒為其爪牙,故而諸新前進士縱使深受其苦,亦不敢訴於官府。”
眾人聞聽若在長安參加科舉,好不容易進士及第後還要遭受這樣一番人事刁難,一時間也都唏噓不已,不再抱怨近日治席價高,而是慶幸得虧在洛陽應試,這才免於被榜下捉肥羊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