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去年的風波,洛南的河渠又進行了一番係統性的修繕,不隻灌溉條件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風物都變得更加宜人。
眼下正是二月初春,田野間草長鶯飛、生機萌動,且多有農人正在翻耕土地、準備徹底回暖後便進行播種。
過去幾日,城中的人事往來固然熱鬨喜慶,但也喧嘩。如今來到廣闊的田野,頓時便讓人大感心曠神怡。眾人一路縱馬疾馳,不多久便來到了城南田莊外。
“恭喜郎主進士及第!”
莊上的管事趙明早帶領一眾莊人在莊外列隊等候,見張岱一行到來便歡呼喝彩。
為免同行一眾進士們受到冷落,張岱擺手示意莊人們暫停祝賀,隻是笑語要給莊人加餐慶祝,並且著令他們入莊置備宴席。
“此間溪穀清靜、陂野秀美,張六竟然還在城外擁此美業,當真讓人羨慕啊!”
同行眾人立馬莊外,打量著田莊外野趣盎然、山水秀美的景致,不免都連連讚歎。
“這是我亡母遺留的莊業,幸在有忠誠家人打理才不至於荒蕪,我也隻是坐享其成的米蟲罷了。”
張岱一邊微笑解釋,一邊將眾人引入莊中。
老實說莊園本身風景和格局都一般,欠缺雅致意趣。畢竟日前丁蒼經營田莊,要以生產養家為主,甚至雞欄都搭到了主屋旁邊,臭烘烘的又吵鬨,一到夏天更是蚊蠅成群盤旋飛舞,這也是早前的少年張雒奴不樂居此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張岱並不指望田莊收益養家,加上原本許多長壽寺的僧祇戶被引到這裡來居住,因此對田莊又進行了一番規劃改造,居住與生產隔離開來,又增加了一些觀景宴客的亭台建築,看起來就更加的宜居。
家人們日前早就聽從吩咐,在莊上置備了不少的酒菜,加上今早丁青便先來通知,所以很快宴席便置備妥當了。
不過眾人顯然對這田莊更感興趣,並不急著宴飲,而是圍繞田莊遊賞起來。
“這是蜀椒啊!枝乾雖更粗矮,但椒實卻更辛烈,且能入藥,驅寒止瀉,並可下小兒腹蟲。張六家中,竟然有此異地美物生長!”
王昌齡見多識廣,很快便注意到堂外兩株蜀椒並道出其淵源,眾人聞言後也都湊上來,而張岱笑語解釋之後,他們的眼神中不免更加驚奇。
人總是對歲月悠久、且飽含著時代氣息的事物深感興趣,這會兒繞著這兩株椒樹打轉,已經有人忍不住搖頭晃腦的吟詠誦之。
張岱見狀也是一樂,如果這些人當中誰能作出什麼流傳甚廣的名篇出來,倒是給他家花椒打廣告了,看來還是得多招他們來聚會啊!
眾人興致來了也不入堂,索性便在這花椒樹下席地而坐。張岱見狀便著員取來氈帳筵席布置起來,又把酒菜挪進帳中來,一邊飲酒一邊閒聊起來,所聊的話題當然還是剛剛過去不久的省試。
今次省試一波三折,到最後隻取十三人,乃是開元以來進士及第最少的一年。
及第的十三人,除了張岱這個狀元之外,王昌齡、常建兩個名傳後世的著名詩人也在其列,而且王昌齡還是以僅次於張岱的第二人及第,據說宰相杜暹對其很是欣賞。
接下來便是李嶷、杜頠這東西兩監的案首,考官們再怎麼任性,也沒敢質疑國子監的教育成果。其他幾人,有太原郭氏的郭邕、弘農楊氏的楊諫、河東薛氏的薛翊等等。
不過唐人所言郡望也就聽聽而已,張岱還是範陽張氏呢,但其實祖上就是河東遷來洛陽的老土著,隻不過說著好聽而已,並沒有什麼確鑿的譜係傳承。
十三人當中,張岱年齡最小,虛歲才隻十六歲而已。其次便是薛翊,今年才十九歲,雖然是以第十三人及第,是本屆的孫山,但考慮到今屆難度相較往年要大得多,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神童了。
剩下這些個,基本上都是二十出頭,甚至還有三四十歲的。而除了王昌齡與常建因詩而著稱之外,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寂寂無名。
其實這也很正常,唐代科舉本來就不是仕進的主流方式,每年憑此踏入仕途的不過二三十人而已,官場本來就是越往上路越窄,若再疊加上其他的因素,最終能夠成材的數量則就更少了。
哪怕中晚唐宰執多進士出身,但也都是曆經了各種磨練與淘汰才能脫穎而出。至於那些被淘汰掉的,也未必就是才力不濟,時運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
講過一些瑣碎閒事後,張岱便講起了今次邀集眾人的目的之一:“關試之前,某等新科進士尚需謁師過堂。但今座主嚴員外仍然受監,後續如何行事,各位可有主見?”
眾人聞言後也都麵露愁色,原本正常的流程是他們在放榜之後應該先登門拜謝座主,然後被座主引領去拜見宰相,繼而再被通知何時關試。
關試就是吏部進行判題考試,考驗進士們的判詞能力,過關之後他們才獲得選人資格、開始在吏部管理下進行守選,守選期滿後再參加銓選,而後授官。
關試倒也不難,通常隻是走個過場,屬於有手就能過,有的時候甚至都不需要參加考試,找人簽個到都算過關。當然他們這一科進士剛被整治過,對於關試也都不敢馬虎。
但是無論關試難不難,現在的情況是根本就沒有座主可拜,自然也就沒有人去引他們拜見宰相並被通知關試。
“要不要去崔散騎府上拜謝?崔散騎主司吏部,且在考場做監……”
有人忍不住開口說道,座主與考生自有一份香火情,如果能以崔沔這個三品大員為座主,說出去也好聽啊!
此言一出,便也有人麵露意動之色,然而李嶷卻連連搖頭道:“座主所以稱師,便是因為於我等有選取舉薦之恩,故而需要拜謝。某等早經三試,皆以嚴員外為師。
崔散騎於某等非但無恩,反有詰責之厲,若是拜為座主,某等豈不為時流譏以趨炎附勢?”
聞聽此言,那提議之人便也麵露不悅之色,雖然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但被這麼赤裸裸說出來,臉上還是有些掛不住,於是便又沉聲道:“既然如此,李十七又有何見解?”
李嶷聞言也是語竭,低頭沉思片刻後便望向張岱道:“張六既然招人至此,想必已有所計!你便爽快道來,以供諸位參詳。”
“我的確有計,隻不過一旦講出便言出必行,無論你等從或不從!”
張岱先是表達了自己堅定的態度,然後才又說道:“我等座主乃是嚴員外,無論國法人情都無可置疑。但因雜文外泄前事,致使考功官吏議罪未決,或許有人暗生兩意。
但我想告訴諸位的是,今我等器具如何,仍在人言臧否。麻衣未解便先露趨利避害之態,自此以後,選路窮矣!
是故明日我便先登嚴員外邸,拜於空堂而後再入南省請於相公,若嚴員外不得公正裁決,則不參關試!”
“這、這有些冒犯了吧?不參關試,如何守選?況、況且嚴員外的確是處事有失,並非濫罪……”
聽到張岱此言後,頓時便有人麵露難色道,顯然不想將好不容易得來的前程輕易做賭注去脅迫宰相。
張岱聞言後便歎息一聲,有這樣想法隻能說此人還太天真,甚至都談不上利己,因為他還沒有搞懂大唐官場的基本邏輯。
他們本身並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朝士,他們的表態對事情也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如此行事隻是體現出他們的節操與秉性,並且儘量讓事情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那些決定他們前程的朝堂大佬所看重的也恰恰是這一點,唐代崔群知貢舉,自謂前歲放春榜三十人,乃是三十座美莊良田。意思就是說這些門生們會像田園產業一樣,對自己知恩圖報,源源不斷的獲得收成。
除了這些官場倫理之外,也要考慮到權力的小任性這一因素。他們這些人及第本就不循常規,那接下來的關試若再隨事而遷,或是擱置延後、或者改變形式增加難度,都是未可預料的。
就算他們僥幸過關,在整個選人群體中都屬於異類。作為一個異類,除非能力卓越到壓製不住,否則在一個係統中必然是要受到排斥的。
所以現在他們這些新進士們首先要強調的,就是他們是通過正經的朝廷典選選出來的人才,而不是什麼人事傾軋的產物,他們也需要被正常公正的對待!
“我同意張六此計,來日必共行事!”
李嶷本就頗為感懷嚴挺之對自己的欣賞,哪怕因為遭遇波折而沒能成為狀元,這會兒聽到張岱表態要力挺嚴挺之,也連忙點頭說道。
王昌齡等幾人也都陸續點頭同意,他們未必對官場規矩了解透徹,但出於本身的道德操守,也覺得不應在此刻急於和嚴挺之劃清界限。
隻不過還有幾個人低頭沉吟不語,顯然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他們而言還很艱難。
張岱見狀也不再逼迫他們,隻是又舉杯笑語道:“今日相聚隻為共賀登科之喜,來日如何行事各自斟酌。若肯與共事,嚴員外邸前相聚,若有彆計亦可從容自處!且飲此杯,且樂當下!”
眾人聞言後,便也都不再糾結此事,以免氣氛尷尬,紛紛舉杯回應,準備歸後再各自思索。
其實不隻是座主與門生,同年之間也是一份難得的情誼,隻不過人的秉性經曆各不相同,值不值得往來也待考察。
嚴挺之此事恰好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張岱倒不覺得不肯共事便是品性低劣,隻能說性情與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自然也就沒有必要繼續深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