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陽一路向東,連行數日,便抵達了鄭州境內。
“六郎六郎,仆等在此!”
行道上沙塵飛揚,張岱還在隊伍中一邊策馬行路,一邊與同行王昌齡等打量道路左近風物,忽然聽到側前方的陂崗上傳來呼喊聲。
當他循聲望去,因有沙塵的遮掩,也看不清什麼,直至對方奔馬來到近前,才見到乃是之前跟隨他父親到鄭州赴任的從員,於是便笑語道:“有勞你們等候了。”
“豈敢豈敢,主公自得信之後,日日派遣仆等於州境等候,隻盼能早日見到六郎呢!”
幾名家人入前向張岱作拜,與之同行還有身著官袍的兩人,各自入前叉手道:“某等忝為州府參軍事,因聞張彆駕門下賢少張狀頭將赴州境探親,心甚歡喜,故也冒昧入此相迎!張狀頭才名久有耳聞,如今得見,當真名不虛傳!”
張岱也翻身下馬,向兩人作揖還禮道:“所以能得兩位盛讚,大概還是我同行諸位同年氣態卓然,熏染於我吧!”
兩名參軍聞言後,便也又向後方諸人一一見禮。王昌齡等人也都紛紛還禮,謝其相迎。
諸州參軍事雖然是州府品秩最低的官員,且兩人還和張家家奴一起趕來州境相迎,看起來似乎地位不高。
但眾人卻不敢小覷他們,他們對張岱有禮貌那是因為張岱的家世,兼之其父作為州府上佐,使得張岱也是衙內之一。可要真要講到官職,哪怕今秋解褐即授,也未必就能比他們職位更高。
鄭州作為六雄州之一,州府有參軍事四員,乃是正九品上的官職,資深者甚至是從八品下。
然而他們這些進士解褐,若非在朝清資官,通常也不過隻是諸縣縣尉而已,哪怕是畿赤縣尉,也不過正九品下,需要再經銓選轉官,才能進授為州府參軍。
張岱一行數百人還有大量的物貨,行進速度自然不算快,而從州境到州城即便快馬加鞭,也還有大半天的路程。
因為他老子張均已經在州府備下酒宴,並且邀請州內名流一起相待,張岱聽到這麼大陣仗,不免也暗呼頭疼,隻能與隊伍分離,先共同年們快馬加鞭的奔赴州城,至於運貨的隊伍,則就請兩名州府參軍代為導引料理。
饒是如此,一行人趕到州城的時候,也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張岱一行入城後不暇停留,徑直便被引入州府給他老子準備的居邸中。
雖然一路上家人都在說聽說張岱春榜登科後、他老子多麼高興,但張岱一路入宅也無見他老子身影,對此他也並不意外,這貨必然端坐中堂擺譜呢。
果然他這裡邁步登堂,才見到端坐主人席中、一身華服的張均,同在席中的還有多名賓客。
張岱忍著心裡的膈應,入前作拜道:“兒行遲緩,有累阿耶等候,當真不孝!一日不見恍如三秋,經秋不見恍如隔世,乞入席前為耶斟酒分炙!”
“癡兒如此戀父,實在是讓賓朋見笑!你今新登翰墨場,已是春榜魁,名揚天下,無複更為癡態,還不快來拜見崔使君並諸州賢!”
張均瞧這小子這麼會來事,當即便撚須大笑起來,嘴角幾乎都咧到了耳根,旋即又一臉無奈的對席中賓客們說道:“讓諸位見笑了,我離都赴任時,此兒便悲鳴洛浦,執轡不去,竟欲隨父赴任而舍省試不赴,一番厲斥勉強留家,春榜新放便又匆匆入州。”
饒是張岱早知道他老子是個什麼貨色,這會兒聽其睜眼說瞎話,一時間都有些受不了:咱要不要搞清楚那天悲鳴洛浦、幽怨不去的是哪個王八蛋?
“父子情深,天倫人道,張彆駕風格高標,所以戶生瓊實。兒郎年未弱冠,已經春榜唱捷,誠是羨煞時流!”
其他州內時流自不知父子倆實際上是個怎樣的狀態,這會兒隻看到父慈子孝的濃濃深情,自然也都忍不住連連讚歎,望向張均的眼神也都充滿了羨慕。
沒辦法,這家夥實在是太好命了,有一個天下文宗的老子還不隻,就連十幾歲的兒子都科舉應試成為狀元,放眼天下,這樣的人物又有幾人!
張均在家裡窩了好幾天,就是為的等候這一刻,這會兒聽著滿席賓客們的誇讚聲,眉毛都快飄到了頭頂上。
一直等到張岱忍不住主動發問,他才向張岱介紹起在座的賓客們。
與張均同坐於主人席的中年人,便是鄭州刺史崔尚,即杜甫詩中“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中的崔徒。
“日前杜審言之子攜家人過境,入府來訪,其戶中有小子甚是精神,誇言都畿人事,甚稱張六郎。
數日之後春榜便出,張宗之赫然榜首,倒是應驗前言。與張彆駕共事多時,不聞其言家事,由此可見張燕公家珠玉滿堂,目作尋常的少徒,放出便驚豔人間!”
崔尚看著席前作拜的張岱,眼中滿是欣賞,嘴裡當然也不吝誇讚。
張均先是暗自瞥了一眼這小子,然後才又哈哈笑道:“與使君所談論俱是牧民宣政之要務,言此小子作甚。若非此番選司偏愛、擢以狀頭,實在難能隱藏的住,我也不願多言,免得助漲他驕性。”
張岱懶得理會他老子吹牛逼,聽崔尚此言才明白怪不得省試前後在洛陽都沒見到杜甫這小子,原來跟他老子到處流竄去了。
為免他老子繼續再拿他當吹牛的道具,張岱在見過一圈席中賓客後,便連忙將眾同年向席中眾人引見。
不過怎麼說呢,成年人的交際場就是赤裸裸的名利場,他們這十三人能夠春榜及第,自然也算是今年科舉應試的寵兒,可是在這場州內的宴會上,也並沒有獲得太多的關注。
包括已經詩名甚壯的王昌齡,也沒怎麼受到重視。反倒是李嶷和杜頠這兩個國子監案首,還有楊諫這個弘農楊氏子弟,因為各自家世而受到了幾分優待。不過這倒也不足以說明士族閥閱多麼的受到重視,主要還是當做一種身份標簽。
盛唐社會空前的繁榮,各個階層和地域的人流動與接觸更加的頻繁,社交場合中一些比較特殊的標簽自然就更容易建立起一定的認同感。
所以盛唐重視門第,是出於一種社交的需求,而不是以此作為資源分配的準則。見麵互相打聽家世,你是隴西李、我是範陽盧,咱們都牛逼,做起買賣來你少我一個銅子兒,大耳刮子抽你!
這一場宴會其實挺沒啥意思的,張岱他們一路快馬加鞭的趕來,早已經是疲憊不堪。而那些州內賓客們,張均一開始吹噓兩句還捧場附和兩聲,你這一晚上沒完了,大家哪還有那麼大的興致!
所以在張岱“苦諫”他老子愛惜身體、不要貪杯之後,諸賓客們才識趣的起身告辭。張均這住處雖然挺寬敞,但是他從人也多,住不下那一眾同年,於是便先將眾人安置到州府彆館中去。
一俟賓客們離開之後,張均神態不再像之前那麼恣意張揚,上上下下打量張岱一番後,才又笑語道:“如今應試登科,才知道過往的嚴厲管教沒有白受吧?
往昔你大父受貶嶽陽,我也勇進應試,憾為家勢所累,未能拔籌登頂,如今我兒全此夙願,餘懷甚慰啊!”
張均是開元四年進士,肚子裡也是有點墨水,但若說是被家勢所累而沒能考上狀元,那就是有點胡扯了。
開元四年姚崇寵眷漸衰,並且在當年被罷相,是做不到對張家全方位封鎖的。張均這麼說,那是純粹給自己臉上貼金。
不過張岱自知他老子是個什麼秉性,也懶得與之爭辯,坐回席中後便對張均說道:“張義、黎洸等歸告日前行事,阿耶助事良多。
若非阿耶於此鼎力相助,許多事務也都難能進展順利,此番入州,我也是向阿耶真誠道謝,若因此所活者眾,也都是我父子兩的功德!”
這話倒也不是客套,張均留在朝中雖然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但是入州之後卻意外的挺好使,鄭州這裡借用不少官府的力量,人物調集都頗享便利。
張均聞言後便愣了一愣,片刻後有些羞澀的擺手道:“父子之間,說這些做什麼!你大父好為嚴父姿態,稱讚者少,訓責者多,我縱有什麼才器計量、也懶於向他言說,我兒知我……”
張岱聽到這話又忍不住翻個白眼,就不該給這貨什麼好臉色!
張均在兒子這裡獲得了肯定,卻是一臉的意猶未儘,接著便又說道:“方才隻忙於接待賓客,卻忘了招聚家奴來拜見我兒!你且稍待,讓內外仆僮都見識一下我兒驚豔洛下的風采!”
這家夥勢利得很,之前對張岱諸多冷眼,而今這兒子給他帶來了令人稱羨的榮光,他又變得熱情無比,儘管張岱連呼不用,他還是大聲將家奴們都招到庭前來,讓他們依次入堂來拜見張岱,仿佛這會兒就要讓張岱繼嗣家業一般。
跟隨張均入州的家人們,張岱也認識大半,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隊伍中有幾個生麵孔,尤其排頭幾個女子都沒見過,他便不由得抬手一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張均羞澀的搓搓手,而後露齒一笑:“州人熱情,卻之不恭。此間事情,你知即可,歸後不要多說,免得家人牽掛不安。”
張岱聞言自是了然,原本他注意到張均鬢間略見白發,還感歎外放的日子挺煎熬,看這架勢哪裡是煎熬啊,這貨分明是滋潤的樂不思蜀,還當自己是小年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