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之所以讓王元寶向汴州富戶們集資萬貫,倒不是為的勒索他們錢財、彌補自己一路交稅的損失,而是要用作給他大姨武惠妃造功德碑的花銷。
汴州如今的情況,還有源複那倨傲的態度,不隻讓他心情不爽,也讓他暗生警惕。原本他是打算把汴州作為救災事宜的一個總聯絡處和物資集散中心,現在看來是非常不妥。
哪怕他身後站著武惠妃,源複不敢明目張膽的針對自己,但其人畢竟是名正言順的汴州刺史,想要整治自己,方法和手段不要太多。
就拿一個很簡單的事情來說,鄭州那裡百姓對義造織坊或多或少都有耳聞,但在汴州這裡卻是一個近乎透明的存在。儘管這裡的織坊也接納救濟了將近兩千人,但是民間對此幾乎一無所知。
張岱救災就是為了博取名聲,這一點無須諱言。當然如果能夠實實在在的幫到人,就算名聲一時間傳揚不開也沒什麼,大可以等待後續的發酵。
可是汴州這裡分明是有人刻意壓製類似的訊息傳播,大筆錢貨投入進來結果連一個響都聽不到,張岱又不是冤大頭,麵對這一情況自然不可能再加大投入。
其他的曹州、華州、濮州、魏州等地受災全都比汴州更嚴重,汴州這裡官府都不積極,他剃頭擔子一頭熱又有什麼用?哪怕他有富可敵國的財力可以任意花銷,可也調動不起足夠的行政力量予以配合啊!
更何況他的救災計劃本身就是配合官府的賑濟,主要針對救濟官府所覆及不足的婦孺等弱勢群體,彼此配合才能相得益彰。汴州這裡盤剝為先、救災為後,他再投入多少能有顯著成效?
所以張岱打算汴州這裡救災的人員物資不再繼續擴大,保持當下的規模即可,來日也要通知準備新造織坊的徐申停止下來,同時貨隊明天立即出發向曹州去,不在汴州久留。
但張岱卻並不打算就此灰溜溜的離開,首先我在這裡做過什麼、要讓州人們知道,其次官府明明可以把賑濟事宜安排的更好,但州府卻偏偏不作為,這一情況也要讓汴州士民有所了解!
單純靠言語傳播,效率太低了,而且還容易被官府安插上一個煽動蠱惑的罪名。
所以張岱準備一個早就有所計劃的方式,那就是在汴州造碑,凡關津市邑人煙稠密之地皆立碑述事,告訴民眾有義造織坊這一存在。
通常而言,地方官的功德碑要在其人離任之時,由當地官府彙總其在治內各種德政功績、奏報朝廷獲得準許之後,才能於境內為其造碑或者立祠。
武周名臣狄仁傑任職河北政績卓著,百姓為造祠紀功,後來其子也出任此地,但因貪暴而為人所惡,於是百姓們便又砸了狄仁傑的生祠。
不過張岱是為了彰揚武惠妃的功德,而武惠妃並不是正經的朝廷命官,所以隻需要上報當地官府獲準之後便能造碑。
張岱去汴州州府拜見刺史源複,結果其人卻公務繁忙、無暇接見,然而州人們又感此恩德、集資造碑,盛情難卻,那就隻能先造起碑來再向官府請求同意。
如果不同意,那麼就將碑毀去就是了,多大的事。張岱倒要看看,源乾曜的兒子用政苛猛,做其他的事情是不是也有彆其父風格、剛猛有加,敢於直接毀掉武惠妃的功德碑。
源複刻意壓製著,不讓這些事傳揚開來,張岱就要用造碑搞得汴州境內人儘皆知!
第二天一早,州府便派遣兩名吏員來到王氏邸店,手持刺史手令表示要全程加以監督,姿態可謂咄咄逼人。
張岱對此也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準備去此間織坊考察一番,看一看具體的經營狀況,然後再告知徐申自己的決定,然後便離開汴州。
集資造碑這種事情也不需要他親自盯著,交代下去先秘密刻成,然後運到不同的地點一起豎起來,讓源複想捂都捂不住。
這裡的織坊便位於汴州城北的夷門山,說是山其實就是一大片地勢較高的土塬,橫在黃河與州城之間。
張岱一直來到織坊門外,徐申等人才匆匆出迎,這家夥也不是刻意托大,而是身上負傷、被人抬出來的,臉上傷痕正新,一條腿也扭傷脫臼。
“怎麼回事?”
張岱見到這一幕後當即便沉聲發問道。
“日前得州府指示,於蓬池新劃一地以供新造織坊、安置婦孺,仆未敢怠慢,親望督工,不意彼處已被遊食盤踞,遊食雖被府吏逐走,夜中卻又返回偷襲,仆未有防,不慎受傷……”
徐申講到這裡的時候,也是不由得滿臉羞慚,他本就開封人士,結果卻沒想到在自家地頭上遭到流民的襲擊,落得這幅局麵。
張岱卻從中聽出一絲不尋常的味道,當即便皺眉道:“州府若真有心,彆處豈無閒地可給?既然圈給此地,為何不先將地中遊食妥善處置?作弄此事,必定心存不善!”
徐申聽到這話後,神情也不免一黯,垂首說道:“仆承蒙郎主薦舉授事,結果處事用功未達儘善,頗有失意於州府源使君,故不為所喜,諸事進展頗受阻止。”
“與你無關,是源使君自己用政昏庸!”
張岱倒也沒有責怪徐申的意思,他對徐申的能力還是有一定認識的。
日前在洛陽徐申曾經提出罷收關市之稅以促進商貨流通,從而緩解汴州境內的物困,而今源複所執行的卻是完全與之相反的大征關市,彼此能投契才怪了。
在州府不肯配合的情況下,徐申仍然將織坊給統籌建起並維持至今,也算是能力不俗了。
一行人向織坊內行去,當然也免不了織工們列隊相迎、叩謝救恤。雖然外界對織坊所知不多,但是進入織坊的這些婦孺們卻也實實在在的受到了幫助。
張岱留意到織坊中成年織工的比例很高,而少年孩童數量則就不多,隻有兩三百人而已,當即便沉聲道:“這裡幼孺怎麼這麼少?”
他以為徐申是為了保證織工用工效率、刻意減少收助幼少,這無疑就違背了救助婦孺的本意。
徐申聞言後連忙解釋道:“此間收恤之眾,多是州府解送過來。州境內大索亡人逃戶,民眾多困於鄉野,能夠入此受助者不多。州府解送來多是官奴賤戶婦女,丁男則仍留州府役用。如今所收納的婦孺,都是仆從鄉裡訪得……”
張岱聞言後不免又冷笑一聲,他建造織坊本來是為了救濟那些受災情影響、生產無以為繼的百姓,結果需要被救濟的百姓被按在鄉裡不得動彈,州府卻將隸屬其下、勞動效率較低的官奴婢甩包袱一樣的送過來。
他倒不是不樂意救濟這些官奴婢,隻是這些人隸屬官府管轄,官府也理當負責他們的生計,現在卻被打發到這裡來,分明是吃大戶,在這裡吃乾抹淨後再直接被官府收回,與民間疾苦全無牽扯。
汴州織坊相較鄭州那裡,房屋建築和布置格局也差得多,之前的那些婦孺還住在簡陋的窩棚裡,而近日被解送來的上千人由於沒有足夠的屋舍安置,眼下還隻露天席地,也還沒來得及被安排上工,因此整座織坊都顯得很雜亂。
“新的織坊不要再建了,那些官奴婢通知州府引回。民間收恤的百姓,各自記錄她們的鄉籍住處,讓她們全都歸家耕織,每天遣徒入鄉早送口糧、晚收布帛。”
張岱想了想之後便說道,救危濟困他自然不會吝嗇,但這樣擺明被人割肉占便宜,是他不能忍受的。
讓織婦各自歸家做工,奔走聯絡、發放物資雖然有些麻煩,但這行走鄉裡、發放資貨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宣傳方式,也能讓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得知此事,從而加入進來。
徐申一開始也是很想借此機會救助鄉裡,但是過去這段時間被州府的冷漠對待搞得熱情耗儘,聽到張岱的決定後,心中雖然有些惋惜,但也還是點頭應承下來:“仆一定用心走問,絕不遺漏一人!”
“這織坊還是要保留下來,屆時造功德碑於此!”
張岱又吩咐一聲道,徐申聞聽此節,連忙又說道:“若要造碑紀此功德,城中有相國寺,乃是香火鼎盛的河南名刹,若能於寺中造碑,所見者尤多!仆有鄉親於寺中知客理事,可往聯絡造碑!”
張岱聞言後也是一喜,當即便點頭答應下來,宗教對社會各階層的影響自然更加深刻,武則天當年便大修佛典、大造佛寺來給自己造勢。若能於相國寺造碑,效果無疑會更加的事半功倍。
兩人這裡正商討著,忽然有徐氏的家奴匆匆入此,向著徐申稟告道:“郎主,開封縣廨來報已經抓捕到之前夜襲的歹徒,請郎主往縣衙指認!”
“知是誰人帶領指使?”
徐申聽到這話後便也連忙問道,他本是用心行善,結果卻遭此毆打,心中自是憤懣不已。
“據說是一隊過境的河卒舟子,那為首者自稱南八。”
張岱本來在一旁隻是聽著,聞聽此言後臉色登時一變,當即便起身道:“你沒有聽錯?其人自稱南八,他名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