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此番派到河南的使員有兩人,一個是高力士,另一個則是新任河南黜陟使裴伷先,兩人分彆代表著內廷與外朝。
當張岱自黎陽南來的時候,這兩路人馬也都抵達了鄭州境內的管城驛。
“小子張岱,見過渤海公!”
張岱在抵達管城驛後,首先便登堂來見高力士。
高力士神態有些憔悴,也不是是行途勞頓,還是為都中人事紛擾所累,他垂眼看著入堂來拜的張岱,口中沉聲說道:“我還道你小子不肯來見我呢!”
“小子安敢如此倨傲!渤海公是與我大父相較論道、情義深厚的良友,與我則是多有提點關照的長輩,公今如此,自當趨行來迎!”
彆管心裡怎麼想,張岱嘴上還是客客氣氣。他也沒有把之前高承信的事情記在高力士頭上,至於高力士怎麼想,那他就不清楚了。
“小子滿口恭辭敬語,心中儘是主意!日前相棄而走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曾對你的提點關照?”
高力士聽到這話後便冷笑起來,指著張岱斥聲問道。
張岱聽出高力士心中仍是怨氣不小,可見這番紛擾承受下來也是受累不淺,估計此番之所以離都出使河南,大概就是為的跑出來避避風頭。
“唉,當時事發突然,我知事後驚愕不已,實在不知該要如何處斷,甚至不敢行於街市,藏匿客船中匆匆行出……”
他也沒有再強行辯解誰對誰錯,隻是又歎息說道:“霍公之威、威不可擋,事又牽連耿公,小子更加驚魂難定,或有舉止失措,當時也未暇細審。如今於此再見渤海公,凡有訓斥亦不敢狡辯。”
他的態度這麼坦誠,倒讓高力士不好再追究,於是便也點頭說道:“北門奴官勢大,的確不是你等小子能夠料定抵擋。承信他有勇無謀,隻道憑你兩員便可放肆攪鬨,行事當真魯莽。
但他也並不是什麼心思險惡之人,尤其對你也多有推崇。如今事情雖然還未完全了結,他也深受製裁、處境不安,但仍惴惴問我,是否還能與你往來交遊?你等少徒心思,我也懶得猜度,便將此語轉告你。”
“我與高十六兄也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隻不過當時他自作主張,實在令我猝不及防。如今思來,當日棄他而去也頗傷人情。”
張岱向來不是頭鐵固執之人,聽到高力士這麼說,當即便也表態道:“近日浪蕩於河澤之間,所目俱是生人過客,不免尤為懷念過往人事,之前情義投契、由淺入深,往事種種、曆曆在目。歸都後若得不棄,我也願與笑釋前嫌。”
高力士聽到這話後,神態也好看一些。年輕人的交情還能不能繼續,他倒不是很在意。
此番他頂上去,也是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甚至就連人身安全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威脅,前段時間不乏市井遊俠無賴持械於其邸門外遊走觀望,嚇得他都不敢輕易出宮,也勒令家人外出時一定要小心謹慎。此番更是主動請纓,外出避避風頭。
他承受了這麼大的風險,又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如果張岱這裡還滿腹怨懷、猶恨前事,那他免不了要遷怒發泄一番。
“此事稍後再說,你先講一講汴州這裡是什麼情況?”
高力士也不便在晚輩麵前抱怨訴苦,稍作溝通後便問起了正事:“惠妃造功德碑事你仔細講一講,為何與汴州州事起了衝突?”
眼下汴州方麵情勢亂成一團,源複種種昏招搞得州事一塌糊塗,這些事情並不是高力士所負責督查過問的範疇。他此番入境來,主要還是為的弄清楚惠妃造碑的相關事宜。
“事情說來雖簡單,但內情卻頗有曲折。為惠妃造碑乃是州內士民所共願,此事不隻汴州一地在做,其餘諸州也皆有行事。唯獨汴州這裡出了紕漏,主要是州主源使君專擅威福、剛愎自用,以致與民情割裂……”
源複當然不是有意要阻止造碑一事,他隻是想打擊張岱留在汴州的人事,無意間攪亂了造碑。但張岱又哪管那些,直接避重就輕的講述一番,搞得源複儼然就是要奔著這件事去的,其他拘人扣貨等各種行為則都成了添頭。
“這麼說,並不是你自恃恩寵、強擾州人而致生變故?”
高力士在聽完他的講述後,才又開口稍作確認。
“當然沒有!”
張岱聞言後連忙又表態道:“渤海公入州後可儘情訪問,若我有一事擾亂州情不安,我都願受任何懲罰!甚至就連造碑,都是州人自去籌措,當時我早已經離開了汴州,並不知曉此事。”
這話那就純熟放屁了,但張岱既然這麼說,就是在向高力士表示放心查就是,這裡都已經統一好了口徑,不必擔心會被源複倒打一耙。
對於這小子的手段能力,高力士自然是放心的,於是便點頭說道:“我這裡沒有什麼問題了,詳細情況入州再說,你且去拜會一下裴使君吧。”
張岱本來還待講一下與汴州富戶們磋商的內容,聞言後也覺得待在這裡太久有些不妥,於是當即便起身告退,然後往驛館中另一廳堂而去。
裴伷先年紀與張說一樣大,都已經是年過六十的老人家,當張岱入堂拜見時,他正在捧卷讀書。
“宗之不必多禮,我與你祖父張燕公也是共事多年的好友,行前他還囑我,是兒雖年少,但卻精明乾練,凡所言行,都可信任,無需懷疑。此番入州整頓吏治,許多事情也需你詳細進言啊。”
見少年登堂作拜,裴伷先放下手中的書卷,望著他微笑說道,神態間還頗有羨慕之色:“兒郎風采出眾,小小年紀便學有所成、名滿天下,燕公門庭,當真美哉!”
“使君盛讚,小子愧不敢當,凡所言行不敢誇奇稱異,不辱先聲則餘願足矣!”
張岱之前在家中倒沒有見過裴伷先登門做客,但聽其語氣跟他爺爺還挺熟挺友好,對此他倒也沒有太過詫異,畢竟他爺爺在朝結黨營私那麼多年,人脈關係自然是非常深厚。
裴伷先並不是什麼迂腐刻板的老學究,在年輕人麵前也不是一味的擺譜作威,示意張岱入座然後便詳細問起了汴州如今的情勢。
“災疫之後,人情如塵,本就浮躁難安,吹之則揚、拂之則散,尤需示之以穩,切莫操之過急,遑論不恤疾苦、頻作威令!事若果如宗之所言,則源複行事大遜其父風格,一人有失,萬民受累,不可再繼續放縱不利!”
事關一個三品封疆大吏稱職與否,裴伷先自然也不可能隻聽張岱的一麵之辭,嘴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要到汴州實地走訪調查一番,才會做出最終的決定。
他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凡事隻會遵從章程之人,聽完張岱的講述後稍作沉吟,便又表示脫離儀仗隊伍先行一步,先到汴州鄉野間看一看實際的情況,而不是隻調查浮在表麵上的人事訊息。
張岱也不是在誣蔑源複,當然不怕裴伷先微服私訪,而且還熱情的提議可以在管城驛這裡稍作準備,置辦一些貨品扮作糧商去,道具用完了還能將那些糧食就地發放給災民。
他這裡還剩下幾千貫錢沒花了,正好可以在管城驛采買一批糧食。而他之所以這麼熱心,也是擔心一行人拋棄儀仗後隊伍規模太小,或許會錯過巡察的汴州州吏們,那無疑就會少了許多樂子。
裴伷先倒是不知道張岱的險惡心思,聞言後便饒有興致的點頭說道:“往年行商於北庭,也曾賺取不少金帛財物,我是很懂得貨殖之道,宗之不必擔心會將你財貨虧光輸儘!”
他也是一個頗具傳奇的人物,他的叔父裴炎當年被武則天誣以謀反而處斬,而他在被流放後幾經輾轉流落於邊疆,在邊疆經商謀生以致家財億萬、成為巨富。
直至神龍政變後中宗複位,他才重新回到時局當中來任官。此時想起往昔的崢嶸歲月,裴伷先也是唏噓不已,甚至親自和張岱一起入市考察行情、選買了一些商貨。
瞧著裴伷先在市井間熟練的和各地貨商們交談講價,一些常見的貨品更是一搭眼就能辨認出品質如何,張岱也不由得感歎這位老先生還真不是吹牛逼,單單這眼力和各種商貿知識就不是自己能比的。
他們這裡很快便采買到各類貨品上萬斤,結成一支不小的舟車隊伍,而後便離開管城驛向汴州而去。高力士則對此角色扮演興致乏乏,仍是和儀仗隊伍一起沿著官驛行止。
不出意外的,一行人在抵達汴州之後不久便遭遇了盤查,當麵對獅子大開口要強征三成過稅的州吏時,裴伷先自是憤慨不已,怒聲喝問道:“此鄉奉何方法令,如此盤剝過甚!”
“老物休張狂,若再抗拒不遵法令,不止要扣押你的貨品,人也一起留下吧!”
入境的商隊越來越少,州吏們也是溜達多日才好不容易逮到這一支隊伍,聽到裴伷先的喝問後當即便冷笑道:“奸商有臉斥責某等盤剝,若非貪我汴州百貨時價正好,你等又何必來此!”
這話說的好有道理,以至於裴伷先被氣得臉色鐵青卻無言以對,而在隊伍中給他當賬房的張岱則樂嗬嗬的足額交上了過稅,然後一行人才繼續出發。
時下已經到了四月上旬,距離張岱上一次過境也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而汴州境內的情況較之上次路過時還要更加惡劣,州府也已經控製不住廣袤鄉裡了,汴渠兩岸已經出現成群結隊乞食的災民隊伍。
“不要再浪費時間了,留下一隊人將商貨沿途賑給,其餘人隨我直赴州府!”
接連遭遇州吏盤查騷擾,又有災民頻頻入前乞食,裴伷先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他也顧不得再角色扮演以追緬過往,開口下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