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高力士這麼說,張岱才知道北衙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人事變故。
之前年初時節他在和王守貞發生衝突時,為了給王毛仲添亂,他曾向楊思勖提議可以趁此向皇帝舉薦王君就職北衙,希望以邊將功臣製衡王毛仲等人。
不過邊將轉禁軍宿衛的跨度實在不小,唐玄宗對於北衙軍事調整向來又是非常小心謹慎,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張岱卻沒想到,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居然又有了下文,而且還是以拐帶王毛仲之女一事引出來了,也不由得在心內大歎世事之奇妙。
王毛仲的女兒私奔,不隻使得王、葛兩家聯姻告吹,也暴露出了北衙宿衛體係實在是太馬虎鬆懈了。這一次被帶走的是王毛仲的女兒,那下一次又會是什麼?
皇帝對此心生警惕和不滿那是理所當然的,而王毛仲主管北衙多年,自然也是難辭其咎的,這一次真可謂是賠了女兒又折兵。
北衙禁軍分為左右羽林軍和左右萬騎,羽林軍通常隻是負責儀仗拱從和宮門值守,萬騎相對而言要更加的精銳,所承擔的宿衛任務也更加重要。
聽高力士所言,皇帝僅僅隻是留用數名邊將於羽林軍。這動作力度倒也並不大,所觸及到的隻是禁軍皮毛而已,遠遠沒有深入到北衙的核心人事問題。
由此可見皇帝本身的心情也很糾結,一方麵對北衙的宿衛能力已經心生懷疑,另一方麵則還不想放棄北衙如今的人事結構。
畢竟如今北衙這些主要將領們,那都是作為他的心腹爪牙、跟隨他一起發動政變所鍛煉出的嫡係隊伍。至於外間的將士哪怕再怎麼忠勇敢戰,終究欠缺了這一層淵源,不夠可信。
大唐皇帝天命所歸、大唐社稷牢不可摧?不說開元之前的各種軍事政變、時局板蕩,就在開元十年唐玄宗駐駕東都洛陽的時候,西京長安仍然發生一場政變。
雖然這場政變如同鬨劇一般,持續的時間也很短,但也曾經一度占據了宮城,甚至還立了一個皇帝,可見長安仍然不乏野心家夢想著能夠造王奪勢!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皇帝又怎麼可能放心吸納太多外人進入北衙體係執掌禁軍?
須知他當年發動唐隆政變的時候,也不過隻是網絡了一些禁軍中下層將領而已。人對於自己曾經走過且獲得巨大成功的路,那自然是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皇帝隻招納了數名邊士進入北衙,未必也就是要下定決心對北衙進行深刻的人事改革,更多的還是要將這幾人當作異類,如同鯰魚效應一般攪動北衙將士們專心宿衛,不要再懈怠於事。
這件事效果大不大且不說,但卻無疑釋放出來一個信號,那就是聖人對北衙原本的人事體係、尤其是對王毛仲很不滿,如果情況不能有所改觀,不排除會有更進一步的舉動調整。
隨著劉幽求、鐘紹京等唐元功臣或死或貶,如今的葛福順可謂是唐元功臣第一人,而且其人常年紮根北衙,早在唐隆政變發生之前便已經是萬騎將領,要比王毛仲在北衙的影響更加根深蒂固。
隻是葛福順並不像王毛仲出身聖人潛邸那樣根正苗紅而屈居其下,但也已經是為數不多能夠在如今的北衙體係中和王毛仲分庭抗禮之人,所以王毛仲才會選擇與其進行聯姻。
聽高力士的意思,如今的王毛仲與葛福順此番是聯姻不成而有反目之勢。
不知葛福順是記恨王毛仲之女毀壞婚約、使其蒙羞,還是意識到皇帝已經對王毛仲心生不滿,開始主動營結北門人心,甚至對高力士都動上了刺殺恐嚇的手段,可見其心情之急切。
“如果北門當真內訌奪勢,耿公此求渤海公願不願允?”
來到正堂坐定下來,張岱又忍不住開口問道。
北門行事之肆無忌憚,他又有了新的認識,心裡自然也是希望他們能夠鬨得越凶越好。
他們彼此狗咬狗越歡快,自然也就無暇理會外人。而北門內部爭鬥頻頻,想來也會讓皇帝倍感不爽、甚至於安全感缺失,那就免不了要從彆處找補,自然也就給了其他人以機會。
“他是做夢!”
高力士聞言後便冷哼一聲,口中沉聲說道:“此徒行事自謂老辣,卻比毛仲更加暴惡。他若肯好好與我商討對話,我也不介意與之稍作聯合。但他借前事已經勒取諸多,卻還賊膽猖獗、貪婪無度,勒取不成而行凶恐嚇,憑此心機度量,又能成何大事!”
張岱也隻是在一些場合見過葛福順幾麵,倒是沒有什麼深入的了解,但如果當真是他派遣殺手來刺殺恐嚇,那此人秉性風格如何也可想而知。隻能說,這麼多年來被王毛仲壓在身下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一類憑政治投機起家的人物,老實說政治水平和智慧真的未必有多高。尤其是在武周後期到開元之前這一段時間裡,時局動蕩不安,政變頻頻發生,此類貪亂樂禍者大有其人。
有的甚至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蹲在營房裡見彆人都往外跑,於是便也提刀跟上去,一眨眼就成了撥亂反正的中興功臣。
葛福順作為正正經經的唐元功臣,結果卻被王毛仲個臨陣脫逃的家夥壓製多年,可見即便有點水平也是有限。
高力士講到這裡後,又忍不住指著張岱抱怨道:“去年此時,小子向我進以飛錢之計,我還道此計大善,也極力促成。
營業至今,見利雖然不菲,但真正得利者唯你小子而已,其餘幾家各為人事所累,眼見巨利而不能從容支取,而今更增煩惱,利錢卻還不知幾時能支呢!”
飛錢去年開始運行,賬麵上的利潤自然是非常可觀的。可是很快共事幾家便發生了矛盾,開始彼此掣肘爭鬥,以至於飛錢雖然還在運營,但是利潤卻久久提取不出來。
反倒是張岱打著惠妃的名義在當中支取了幾波錢帛,也沒有受到裡麵人事糾紛的騷擾。
張岱早知道牽涉巨大利益的事情紛爭必然免不了,畢竟親兄弟合夥做買賣都能反目成仇,但也沒想到他們會爭吵的這麼凶。
此時聽到高力士的抱怨,他也忍不住歎息道:“小子思慮不周,終究還是小覷了人世險惡。錢帛如山積,人心如鬼蜮,眼下還隻是寥寥幾家於此紛爭,來日若吸引更多時流動心,內中紛爭隻怕會更加雜亂。”
“眼下再作此感歎也無益於事,事情既然已經做成,且還利益可觀,那便自然沒有道理放棄。此時若退,不隻利錢儘失,還要為人取笑,彆類資業怕是也要遭人覬覦。”
高力士又沉聲說道,隻不過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倒也沒有多麼堅定,反而還透出幾分無力。
張岱還是第一次見到高力士如此頹喪的情況,之前無論麵對各種事情,哪怕是沒有什麼智計在心,但也都一副從容鎮定的模樣。如今被人一路追打,哪怕到了汴州都還隻是深居簡出,可見這一波真是被他乾兒子坑得不輕。
這些內官本身又沒有什麼不可取代的文韜武略,當然楊思勖那種勇猛大太監是一個例外,但大多數太監得勢與否憑的就是皇帝是否崇信。
但是這一次高力士所惹上的,那是聖寵不下於他的北衙大將,而且本身又理虧在先,對方又人多勢眾,麵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打擊自是有些無力招架。
皇帝就算再怎麼崇信他,總不可能轉過來給他站崗當保鏢吧?同樣也不可能因為高力士一人之處境,而下定決心將整個北衙都整肅一番。
張岱見到高力士這情況也挺不是滋味的,倒也不是同情對方,而是擔心自己怕也還仍然免不了遭受對方的窮追猛打。眼下好歹高力士把仇恨吸引過去了,這要高力士倒下了,自己這細胳膊細腿又能頂幾下捶?
“想要擺脫各類人事糾紛、還能繼續得享飛錢之利,甚至更得聖人懷抱,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張岱想了想之後,便又對高力士說道。
“計將安出?”
高力士聞聽此言,眸光頓時一亮,直從席中扶案探身望著張岱疾聲道:“小子若能助我紓解此困,來日你若再有紛擾於身,我絕不由你獨處其困!”
這話聽聽就好,倒不是說高力士沒有義氣,問題是如果張岱真惹上什麼應對不了的麻煩,那對方必然也是身份不俗,恐怕是指望不上高力士。
不過張岱本也就沒有打算將此事賣多大人情,隻是想給高力士補補血,於是便又笑語道:“既然此業處理艱難,不如直接進奏聖人,獻以補國用!”
聽到這話,高力士眼中的熱情頓時冷卻下來,旋即便歎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為臣民又豈敢有私?聖人若心悅此業,一言即可納之。今仍由群下治業,無非體恤群徒在事辛苦。我若貿然進獻,反而有違聖意、有悖眾願。”
他倒不是貪圖飛錢的利益舍不得放手,主要還是聖人根本就沒有流露出來這種意圖。他若進獻或能略得聖懷,但也不免會更加引起利益相涉之人的嫉恨,在人情上是有些得不償失。
“我說的並不是眼前之飛錢,而是新造之飛錢!”
張岱將他改造飛錢思路跟高力士稍作交代,然後又說道:“東封以來,聖駕駐於東都。去年天災物困,今年形勢恐怕會更加嚴峻。府庫久空,誠非良態。帝宅久曠,亦非善情。
若能憑此收得一批錢帛充實府庫,並為聖駕歸都支用,則此計大善!渤海公精誠為國,獻此良策,自是聖懷大悅、更得榮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