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受義子高承信所累,高力士的處境可謂是頗為狼狽,就連一般的宮人們對此都有所感應,甚至不乏人暗暗揣測莫非自此以後高力士便會失勢?
可是等到高力士出使一番,歸朝之後所受寵信卻更勝之前,聖人不隻留其長直宮中,甚至還特意讓人在側殿為其布置住處,有時候哪怕到了深夜時分都要召其商討事宜,而且還頻頻派遣高力士前往視察南省諸司事宜。
這不免讓一些心中幸災樂禍、想要看高力士就此沉淪下去的人大跌眼鏡,而原本一些對其有所疏遠怠慢的內官宮人們也都忐忑不安,隻能加倍殷勤的侍奉補償。
如今的高力士倒是懶得計較這些事情,如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把那飛錢事宜搞得漂漂亮亮,讓聖人能夠在今秋順利歸京。除此之外,那就是欣賞北門內鬥紛爭來愉悅一下自己的心情。
當從程伯獻口中得知王氏父子已往張家去請罪時,想到葛福順將會因此而氣急敗壞的反應,高力士更是不由得笑逐顏開。
葛福順願意雄起一波、與王毛仲在北門內部爭權鬥勢,這自然是高力士所樂見的。但這家夥萬萬不該將自己當做其立威的對象,且還貪圖自己手中的資業。
就算沒有張岱請求幫忙,高力士也準備抽個時間、找個機會醞釀一波反擊,此事正合其宜。而為了確保局麵不失控,逼迫這王家父子儘快低頭,高力士還動用了一些之前並未動用的力量。
唐隆、先天政變結束後,為了褒獎功臣,也為了肅清大內之中殘餘的人事隱患,當今聖人賞賜了大量的宮人內官給一乾政變功臣作為家奴仆傭。
這些人雖然離開了大內,但與內宮中卻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尤其是太監這一群體由於本身的殘缺,也更樂意和同類人進行交流,其中不乏人還夢想著有一天能夠重返大內。
這些賞賜於諸功臣家的奴仆,也成了天然的耳目,會將各功臣家的情況進行私下的交流。而此番高力士就讓人聯係上了王思獻家的賜奴,給王家父子搞出了一場好戲。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也都在預料之內,但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沒有完成,那就是聖人對於此事的看法。
高力士將手頭上事務稍作整理,然後便來到殿外請求入稟事宜。
“大將軍又有何佳訊來奏?”
近日朝堂中因為汴州犯官們的最終處置方案吵鬨不休,群臣多上封事來各抒己見,這也讓聖人不勝其擾,聽到高力士請見後當即便推開案頭事務,著員將之引入殿中笑語問道。
高力士並沒有直接講述其事,而是先講起他眼下所負責的飛錢改製事宜:“揚州、益州兩地皆物華彙聚之地,來日飛錢欲行,此兩地所在最為重要,錢帛所動或將億萬以計。
然而如今朝中諸司凡所載錄諸事,所涉商賈事宜甚少,為免不知其事而擅用昏術,臣請立遣忠勤臣員向此兩地詳細垂問相關,以為參考。”
“依大將軍所見,內宮中誰人堪當此事?”
聽到這話後,聖人也是頗為上心,便又連忙開口問道。
高力士聞言後卻搖搖頭道:“內官才識多庸淺,此番出使所問又是巨量的錢帛相關,短時間內未必能夠厘清,恐或延誤聖駕歸期,還是需由聖人察授賢良最為穩妥!”
高力士並不像其他大太監一樣熱衷於將所有人事權力都包攬到自己手中來,尤其在之前被義子狠狠坑了一波之後,他更意識到將合適的事交給合適的人才最重要。
飛錢改革這件事是由他進奏給聖人,使得聖懷大悅並讓自己主持此事,這對他而言已經是極大的恩寵,但他也清楚這件事牽扯範圍極大,絕不是憑著內宮中這些太監們就能夠完成的。
所有人事都控製在自己手上,也就等於所有責任都由自己包攬,事情如果成功固然好,如果做得不好,他又該如何麵對給予自己極大恩寵信任的聖人?
“難得大將軍虛懷若穀,肯於推事待賢。單單這一份胸襟氣魄,便是南省宰相們也多不能及啊!”
聖人聽到這話後,又看了看案頭上那些上封事的奏章,忍不住感歎說道。
他本以為罷免了張說之後,能夠讓朝情局勢免於一家獨大,可以在良性的競爭中再次恢複清明,結果眼下朝堂倒不是再是一家獨大了,但各種鬥爭卻比之前激烈得很。
許多事情都要捅到上頭來,由他這個皇帝親自做出裁決,這也不免讓他深感不滿。他雖有雄才偉略,但卻不拘小節,若事無大小都需要他來親自過問,朝廷又何必耗費祿料去供養滿朝公卿!
“如此盛讚,臣實不敢當,倒有一事需進奏聖人,乞求聖人能夠寬恕原諒!”
高力士見聖人情緒似乎不錯,於是便連忙趁熱打鐵的說道。
“大將軍有事直言無妨,你我之間何不可言?”
聖人聽到這話後便又笑語說道,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日前燕公家與北門徒有紛爭……”
高力士先將張說孫子被王崇俊打斷了腿的事情緣由講述一番。
聖人在聽完後則皺起了眉頭,沉吟片刻後才又微笑道:“燕公好與山東人家締結婚姻,卻不知名門人多事多,泥沙俱下、良莠不齊,此番遭受連累,又當如何自解?”
講到這裡,他便望著高力士笑問道:“所以燕公請托於大將軍,請你出麵為之解事?”
“倒也不是燕公,燕公莊重大臣,治經修史已經甚是勞累,想也沒有精力再過問這些小事。”
高力士先是搖了搖頭,旋即才又說道:“是燕公另一孫張岱,他登門求臣,希望臣能出手助其討回公道。請臣為其告事北門群徒,願以錢三萬貫收買那凶徒性命……”
“他放肆!這張岱當真大膽妄為,自恃幾分薄才,行事肆無忌憚!他難道不知北門職責所在?天子親軍竟由花錢使弄、攪鬨人心!”
聖人聽到這裡,當即便勃然大怒,拍案怒喝道,旋即眼眸一轉,又望著高力士沉聲問道:“你可有助他行凶?”
高力士見聖人反應較之前所預料還要更激烈幾分,心中也是暗生忐忑,同時也不免慶幸自己進奏的早,若讓聖人由彆的渠道得知此事,恐怕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
“臣乍聞此言,亦驚恐震怒,想不到此子膽大若斯。但聞此徒自陳為何敢於如此作計,也不免心生認同。”
高力士一邊暗窺聖人神情,一邊又繼續說道:“其徒自言北門天子親軍,身係宿衛奉宸之重,自是威不可擋、人莫敢忤,但此皆天威所致。但卻有一些無知狂妄之人以天威為己威,目無法紀、仗勢欺人!
此番之所以如此用計,便是為了告誡有的人,天威所用,北門群徒才能萬眾一心!各營私恩卻永遠也免不了群徒權衡利弊、各自謀計。”
“即便如此,此徒如此攪弄人心,也是膽大妄為!”
聖人聽到這話後,眉眼間怒色不再像之前那樣濃鬱,但也仍未完全釋懷,又盯著高力士沉聲問道:“你便因此助其行事?”
高力士連忙俯身作拜,旋即又沉聲道:“臣之所以助其此事,也是想以事進諫。今之北門頗異往年,舊之北門崇恩尚義,拱衛宸居忠誠無二。聖人亦恩賞優厚,使此群徒所得遠超外軍。
然則人心不足,弊病亦由此而生。兩京多豪商富戶、閭裡強徒因貪禁軍所得,豪使錢帛謀入其中。近年北門新進營士,多是市井徒卒。此群徒本就貪利以進,素昧恩義,就連張岱小子都有所察,欲憑錢驅之。
萬騎王思獻亦深知此節,所以不敢拖延怠慢,驚聞此事後,立引其子登門請罪。外人所言或有偏頗,萬騎營將所覺自然不會有假!”
聖人聽到這話後,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但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又說道:“這小子哪得巨資使弄群徒?”
“他哪有錢帛,日前省試完畢後倒是得了一些燕公賜物,但之後又都花使向霍公購買獸藥,東行沿途發散百姓以防牛疫。”
高力士講到這裡後便又歎息道:“臣本暗怨此徒日前相棄而走,不願再與接觸。但此番出使,聞其行事種種亦深受感動,此徒崇恩尚義絕非虛偽。
惠妃恩之,囑事任勞,躬行州郡,使大河南北皆知惠妃德音。河南牛疫因其施藥,梁宋間因此保全牲力者不下千家。其徒一無所陳,若非臣入州親覽,亦不知有此事。
此子庶出,與家人本不和睦,其父宦遊於外,家事乏人主持,因見親徒受辱,又恨無權勢保全,遂冒險設計。臣問其若因此招至刑訊,值得嗎?其徒隻言人間有事義不容辭,全無權衡餘地。所以臣不忍拒之……”
聖人聽到高力士這一番話後,臉色也是變了幾變,過了好一會兒才指著高力士說道:“朕聽明白了,大將軍非為此徒請罪,而是來為邀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