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景燦深吸一口氣,說出結論:“棚改到此就會進入第三個階段:棚改貨幣化。”
“棚改貨幣化,” 邱賢成默默地重複了一遍。
“沒錯,” 袁景燦詳細解釋道,“剛剛提到出棚進樓的棚改思路分為實物安置和貨幣安置。拆遷按照人口或者戶籍劃撥回遷房,或者安置房,這就是傳統的實物安置方式。”
他看了邱賢成一眼,確認對方跟上了思路,接著說道:“但是,回遷房建設是需要時間周期的,這時候通常會有兩個解決方案。其一,先安置,再拆遷;其二,在回遷房建設期間,居民的居住需要支付租金,這一部分開支也需要政府承擔,可建設本身又急需資金,如此兩難之下,倒不如直接把錢給居民,讓他們去自主購買商品房。這就是貨幣化安置。”
邱賢成點頭表示認可這種邏輯,隨即又問道:“方向定了,可錢從哪裡來?”
袁景燦神色篤定地回答:“這個就需要國家成立專門的部門,向地方政府發放貸款。”
邱賢成一臉懷疑:“這可能嗎?”
“這是必然結果,” 袁景燦毫不猶豫地回應,“原因還是在於房地產是國家經濟的核心驅動力,牽一發而動全身,國家不會坐視不管。”
邱賢成雖然心裡不太相信,但還是說道:“嗯,繼續說。”
袁景燦鐵了心要給邱賢成上點乾貨,甚至已經顧不上暴露了:“國家向地方政府發放貸款後,地方政府通過貨幣化安置,讓大量居民手握資金湧入商品房市場買房。一方麵,這能夠快速消化市場庫存;另一方麵,大量需求又會推動房價上漲,進而帶動土地出讓金上漲,最後地方政府再用這部分土地出讓金償還國家貸款。如此一來,新的閉環就此誕生。”
邱賢成敏銳地指出:“這裡土地出讓金的上漲,又會將土地與地方政府的利益綁定得更深。”
“所以這是一個看似無解的題,” 袁景燦無奈地承認,“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它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地產發展過程中遇到的階段性危機。”
邱賢成沒有說話,示意袁景燦繼續深入剖析。
袁景燦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道:“因為此時的棚改區已經大量集中在三四五線城市,那這個時候,離它們最近的二線城市將會接過一線城市的接力棒,承接住這一批海量資金的一部分。”
邱賢成不禁擔憂道:“如此龐大的資金量湧入二三線城市,它們能否承接得住?”
“當然可以,” 袁景燦給出肯定答案,但隨即語氣一轉,“但是危機也會隨之而來。如果房地產市場能夠平穩發展,那它確實可以帶動下遊一眾產業鏈小弟吃香的喝辣的。可要是房價暴漲了,您設想一下,假如一個普通人手裡好不容易攢下 100 萬,這時候他會選擇投資實體產業,還是直接入手一套房子,然後坐等升值?”
邱賢成麵色凝重,沒有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袁景燦語氣沉重地繼續說道:“這個時候,資金的脫實向虛就產生了。原本為了帶動經濟發展的房地產,反而成了資金吸血鬼。翻倍的房價意味著直接翻倍的生活成本,年輕人會在絕望中選擇擺爛,不結婚、不生育;中年人為了償還高額房貸,隻能省吃儉用,消費能力直接被透支。這時候,陷入瘋狂的三四五線城市,已經讓家鄉也成為了回不去的故鄉,而能夠提供高薪工作和更多機遇的一二線城市,對於人口的虹吸效應卻達到了頂峰。”
靜靜聆聽著袁景燦為他推演的未來接近二十年的房地產發展走勢,邱賢成閉上眼睛,心中滿是震撼。
這些設想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但細細推敲卻能發現這似乎又是某種必然的結果!
“還有嗎?” 邱賢成緩緩睜開雙眼看向袁景燦。
“沒有了,” 袁景燦微微垂首,語氣平靜。
其實,他剛剛說的不過是浮在水麵上的冰山一角,後續的發展走向,牽扯到國家將會出台的具體政策,那可是機密中的機密,他怎麼敢亂講!
這個世界看似寬廣包容,包容到可以允許數以億計為生活奔忙的庸人,可卻容不下一個 “妖孽”。他沒必要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把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都搭進去。
邱賢成是什麼人?他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又怎麼會看不出袁景燦話裡的意猶未儘?隻是,今天聽到的這些,已然足夠他耗費大量心力去消化、去思索了;何必再強人所難!
過了良久,邱賢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看向袁景燦:“你也是地產開發商,你和我說了這麼多卻沒有一條是直接有利於你的生意的,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袁景燦麵容肅穆地站起身踱步至窗前:“保爾柯察金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有一句話,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說到這,他猛地回頭眼神灼灼地看著邱賢成,“錢是掙不完的,可人生在世,隻有做有意義的事,做有社會擔當的人才算不枉此生。”
邱賢成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不由得一怔:“那你口中有意義的事,指的是什麼?”
袁景燦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棚戶區改造,就要改造真正的棚戶區,絕不能為了優質地塊背後的商業價值,就把那些本不屬於棚戶區範疇的人和樓捆綁進來。一旦如此,那所謂的棚戶改造就會淪為一場逐利的鬨劇。”
邱賢成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你覺得,棚戶改造的真正意義究竟是什麼?”
袁景燦目不轉睛,一字一頓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讓臨州這座城市,成為一座充滿幸福感的家園,讓每一個生活在這裡的人,都能有歸屬感、安全感,這才是棚戶改造的終極意義。”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範仲淹?” 邱賢成喃喃自語。片刻後,他目光銳利地看向袁景燦:“看樣子,你是做了充足準備才來的,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
剛剛還是豔陽高照,轉眼間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台風季的臨州,天氣就是這般神鬼莫測。
袁景燦開著淩斯的豐田,行駛在大雨傾盆中,腦海中不斷回響著剛剛與邱賢成的對話。
一絲後悔不由自主地湧上他的心頭;剛才是不是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了?
可袁景燦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重生者沒錯,可他又沒有開外掛,他依然要遵循這個世界既定的運行法則。
邱賢成這種級彆的官員哪是他想見就能見的?自己人微言輕。有些話今天若是不說,也許日後就再難有機會了。
袁景燦離開已經兩個小時有餘,邱賢成卻依舊坐在茶室的茶椅上紋絲未動。
他的目光透過窗戶凝視著窗外如注的大雨,絲毫沒有動身離開的意思。
小林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一次,剛要開口就看見了邱賢成的手勢,隨後他便心領神會地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沒過多久,池淑賢也進來看了一眼,同樣被邱賢成用一個簡單的手勢打發了。
池淑賢和小林站在門外,麵麵相覷。
下午那個姓袁的跟邱市長到底聊什麼了?居然讓邱市長消化了這麼久,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
又過了半個小時,邱賢成終於走出茶室了朝小林招了招手:“走吧,回辦公室。”
坐在車裡,邱賢成雙目緊閉,神情疲憊。坐在一旁的池淑賢滿臉擔憂,幾次欲言又止。
忽然,邱賢成睜開眼睛看向小林:“問一下陳書記什麼時候有空,我有些話想跟他聊一聊。”
回到市政府大院,池淑賢徑直回了家,邱賢成則獨自來到辦公室。
他先是在辦公桌前坐下閉目養神片刻,隨後便拿出剛剛從茶室裡帶回來的臨州市區地圖在桌麵上攤開,帶上眼鏡開始仔細端詳起來,尤其是袁景燦之前畫圈標注的位置,他的目光停留地最久。
邱賢成向來是有抱負的官員,他也是個有想法的實乾家。袁景燦的一番話徹底點燃了他心底潛藏已久的激情。
經過反複推敲,邱賢成愈發清晰地認識到,袁景燦提出的 “建新城,先安置,後拆遷” 的思路其實是一個相當成熟的鏈條。這一舉措,不僅能大大降低拆遷過程中的矛盾與阻力,還能盤活老城區那些長期被塵封的優質土地資源,為推進新城區建設注入強大動力。
即便袁景燦提到其中可能潛藏著係統性風險,可邱賢成堅信,在長期的探索與平衡之下未必就不能找到破解之道。
況且,袁景燦在闡述時那副自信滿滿的樣子,讓邱賢成不由自主地相信,這個年輕人心中一定還藏著應對方案,隻是時機未到罷了。
而這新的棚改思路,隻要俯下身去,一步一個腳印耐心推進,用不了兩三年,必然會成為一筆亮眼的成績。
往長遠了看,十年內都極有可能維持一個健康、良性的循環模式。
邱賢成收起地圖,拉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本略顯陳舊的《老人與海》。
學生時代起,他就鐘情於閱讀;考上公務員後,他依然書不離身,而這本《老人與海》更是他多年來的隨身珍藏。
輕輕翻開書頁,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聖地亞哥在大海上與命運抗爭的畫麵。
聖地亞哥一連八十四天都沒有釣到一條魚,可他仍不肯向命運認輸,而是憑借著一股頑強不屈的奮鬥精神,毅然決然地再次揚帆起航。哪怕最終筋疲力儘地拖回的隻是一副魚骨頭,他也從未放棄過心中的信念。
細細地摩挲著書頁,邱賢成口中喃喃自語:“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良久,他抬起頭,眼神堅定望向窗外依舊未停的大雨,神色肅穆:“與天鬥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