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臉色極其難看。
得知小芳音訊的他,垂死病中驚坐起,以驚人的毅力和突破常人的生命力,快馬加鞭趕了過來。
此刻,他看著遠處那高懸在吊杆上的人,神色複雜。
他一直不願接受,小芳或許死了這件事。
小芳會回來。
或者說,就算小芳永遠不回來了,對景隆帝而言,那也是好的。
因為沒回來就等於沒有死。
他還可以活在他的自欺欺人裡。
養心殿的書案上,攢給太監妃的小玩意已經堆成小山。
可這一切,在他見到那吊著的人時,被擊成粉碎。
一個老臣期期艾艾跑上來:
“聖上……”
他把大王子的要求複述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偷窺景隆帝的神色:
“接下來該當如何?請聖上明示。”
護國公主是景隆帝自己封的,小芳公公是景隆帝自己愛的,大魏江山是景隆帝自己家的。
前者是臨危受命的忠臣,中者是交付身心的知己,後者是祖傳的無上王權。
景隆帝會怎麼選擇?
無數目光,聚集在這位蒼白的少年帝王身上。
而景隆帝自己,則抿緊薄唇,眸色深沉似水,不透露出一絲心事。
大王子對於景隆帝的出現,並不意外。
果然被自己給賭贏了,大魏皇帝對那什麼小芳公公,看得極重。即便性命垂危了,聽到聲兒還是拚死趕來。
邪魅的臉上勾起笑意:
“大魏皇帝,本王提供給你的,可是條件極為優渥的選擇了。”
“兩國停戰,加一個小太監,換一國公主,不算過分吧?”
“如若不然……”
他抬起兩根手指,鬆鬆散散地微勾一下。
天際線處忽然響起尖銳的嘯叫,一個黑影飛速而來,朝吊著的人撲去。
而後,它銜著什麼,在城門上空盤旋。
眾臣正在疑惑,它忽然鬆了口,銜著的東西便掉了下來。
雖然一眾侍衛衝上去保護景隆帝,但齊齊在看清楚那是什麼的時候,瞪大眼睛,呆立當場。
任憑那東西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是一根手指。
眾人大受震動,好些人直接尖叫出聲。
而景隆帝的麵色馬上就變了。
“喀什豎子,欺人太甚!”他雙目赤紅,凜聲厲喝。
可這樣的激憤,無疑讓大王子更愉悅。
他最喜歡看自己網織的牢籠慢慢收緊,而困獸猛然驚覺後,在其間徒勞地怒吼。
久聞大魏皇帝頗有些手段,然而,也不過如此?
看來兒女情長就是毀人。
金光璀璨的瞳仁慢慢縮起,紅舌微露,磨了磨宛如惡魔犬牙的牙尖。
“可彆拖太久呀,大魏皇帝。”他悠然地說。
“我們喀什人性子急,我們喀什的鷹也閒不住,萬一等會兒再撕個耳朵,撕個腿,就不好了。”
“他如今可還活著,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是,應該很痛吧?”
他笑吟吟道,仿佛在閒聊一般輕鬆。
可把所有大魏人聽得都有畫麵了,仿佛被鷹撕扯的是自己,人人都不由自主摩挲起手指來。
他們本來隻想著,和親停戰能省不少事,何樂而不為。
可小芳公公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被鷹分屍,令他們不由得聯想到,若是被喀什攻破城池,自己未來的命運,或許便是被如此虐打殘殺。
他們便駭破膽,覺得這親非和不可了。
“聖上,以國為重啊!”
宋黨們第一個撲在地上,做出為民請命的大義凜然姿態。
而其他大臣也紛紛下跪,高呼“聖上深思”。
壓力來到景隆帝這邊。
寧司寒和奉僖欲言又止,很想告訴景隆帝真相,但又無從開口。
而景隆帝默然無語,威儀沉沉,令人參不透他在想什麼。
大王子見狀,隻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便將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林嫵:
“我親愛的公主,是你自己走過來,還是本王……”
“去把你抱過來?”
兩眼迷蒙,似陷入回憶那般,聲音都帶點甜蜜:
“就如同先前那般,我環著你的腰,你摟著我的頸……”
咻!
一支箭急速而來,並在大王子跟前,被喀什大將用刀打落。
那鏘的一聲,將大王子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有些不理解似的,眉頭稍稍蹙起,看看那大魏弓箭手,又看看抬手下令的景隆帝,再看看麵無表情的林嫵。
“嗯?不能抱嗎?”
“那,騎本王脖子上也可以……”
景隆帝的臉已經黑如鍋底了,自然,也痛徹心扉。
“拿弓來。”他沉聲道。
眾人皆是一愣。
大魏天子景隆帝,先帝醉酒誤寵宮女生出的野生皇子,因為從小被棄在彆宮,不曾正統習過武藝。
但卻有一手極好的射藝。
因為小時候被太監宮女苛待,食不果腹,他便自製了弓箭,射鼠射鳥射一切。
等他登位,便將那段不堪回首的曆史存封,從此再未碰過弓箭。
如今,他竟親口說,要拿弓拈箭?
弓箭手腳下發飄,恭恭敬敬地將弓呈至禦前。
景隆帝在滿城驚愕中,伸手取了過來。
彼時忽起一陣大風,織錦龍袍的長袖在風中翻飛,少年帝王視線落在護城河的水麵上,風蕭蕭兮易水寒。
慘白得血管透明的手,舉起泛著金屬光澤的長弓。
而遠處的喀什大軍,已然擺出防禦的姿勢,紛紛排兵列陣守在大王子跟前,那叫一個防衛嚴實。
大王子似笑非笑,盯著景隆帝。
他倒想看看,這個大魏皇帝,有沒有本事把他殺死……
咻!
利箭破風而出,以刺破蒼穹之勢,朝著喀什大軍射去。
大王子先是看戲般的悠然,而後微微挺直腰板,最後,翹起的嘴角也直了。
金色雙眸精光乍現,有驚訝,有惱怒,更有高手對決的微微戰栗感。
“好,好得很。”他輕聲道。
高高的吊杆上,那具真假難辨的屍體,已然被利箭穿透了心臟。
便是瀕死時刻,也不願接受小芳已死的景隆帝,親手把“他”射殺了。
整個大魏都城,為之驚顫。
“毋寧死,不屈敵。”
景隆帝白得像死人的兩片薄唇裡,吐出冰冷的話。
“朕為天子,是天下表率,若為一人則卸甲投降,將我大魏女兒雙手奉上。”
“那麼,邊關百萬戰士的鮮血,為何而流?”
他屹立城牆之上,背影高大,身形寥落,縱然姿態傲然,亦透出一股莫名的孤獨和悲壯。
仿佛這灰色蒼茫的天底下,他獨立於眾人,苦苦支撐。
他一字一字道,字字泣血:
“朕,寧可他死。”
這椎心泣血的一箭,射死了“小芳”,也射死了景隆帝自己。
而後,他麵無表情地,舉起那弓箭:
“朕,謝亭淵,大魏天子,號景隆。”
“率軍親征!”
“血戰喀什,護我大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