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與妙玉一同到後院廂房,坐下後,有小丫頭上來送茶,又很快退下。
岫煙望著這小丫頭,若有所思,轉頭朝妙玉笑道:
“前些日裡我曾說,若是皇帝來了,叫你留著梅花上收的雪水,不成想一語成箴,皇帝竟真的要來你這。是林姑娘跟你說了此事?”
換做彆人,妙玉斷不會說出,但岫煙卻是她多年相識之人,知道她不會輕易把話往外傳,便說道:
“她給我送來兩個字。”
“何字?”
“太真。”
妙玉捧著茶杯,嗪首低垂,清冷的眼眸淡淡的看著杯子裡的茶葉。
茶杯內的茶水尚有些滾燙。
“太真?”
岫煙低頭細思,“這是楊貴妃的道號,她曾出家當過道姑,林姑娘是想說……”
她抬眸看向妙玉,見她臉頰微紅,便知她也猜出了林姑娘所說之事。
岫煙再仔細打量亦師亦友的妙玉,見她容貌絕麗,清冷淡雅,灰色僧衣卻難掩她身段之窈窕,胸襟內鼓鼓囊囊,勝過園中許多姑娘。
在蟠香寺居住時,岫煙就曾見到有蘇州城中富貴人家來求婚配,叫她還俗嫁人,幸而妙玉家中尚有幾位親戚關照,才無人敢強逼她還俗。
但她也不勝其擾,後來才隨師父來京城,想探尋某處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師父圓寂後,她也留在了京城。
妙玉若是不出家,如今也早該嫁人,相夫教子。
她還留著一頭烏黑青絲,岫煙幾次問她為何還留著,她也不曾回答。
想到這,岫煙笑道:“皇帝若是召你入宮,你待要如何?”
妙玉隻淡淡的回:“等他召了再說,如今隻是林姑娘傳回一句話,我又何必去擔心將來的事?”
“再者,”妙玉看向她道:“園子內姑娘眾多,便是你也未曾出閣,皇帝未必不會召你入宮。”
縱使岫煙如閒雲野鶴般超然,聽了這話也不免臉上微紅,想了一會,說道:“我姑母倒是跟我說過,若是我能代替二姐姐進宮,邢家才有盼頭,前些日雲姑娘進宮,姑母想要二姐姐跟去……罷了,不說這些話。。”
她一聲歎,搖了搖頭,朝妙玉笑道:“方才進門時,有小丫頭來給你倒茶,這是何緣故?”
自從寶釵回來傳旨後,櫳翠庵的小丫頭、小尼姑們個個都不聽妙玉的,隻有妙玉從蘇州帶來的兩個嬤嬤和一個小丫頭,還肯聽她使喚。
恰好此時,一小尼姑來敲門:“妙玉師父,寶姑娘送來了兩份桂花糖蒸栗糕,說今晚府裡熱鬨,送來給師父嘗嘗。”
妙玉命她端進來,叫岫煙拿一些吃,剩下的一半給兩個嬤嬤和身邊丫鬟,剩餘的分給其他人。
妙玉道:“林姑娘給我送來了一份吃食,我吃不了那麼多,就賞給了她們,許是見我與以往不同,她們又肯來服侍我了。”
“嗬。”她譏諷的笑一聲,“世上的人都是先看衣服再看人,賈府內幾百人,又有誰不是如此?幸而我素日裡眼光不錯,知道林姑娘與寶姑娘與彆人不同。”
岫煙知道她話中意思,上回賢德妃賜宴時,偏把妙玉給忘了,等這次黛玉賜宴,就想起來櫳翠庵還有個妙玉,給了她與丫頭們不一樣的吃食。
想明白後,岫煙不禁一笑,妙玉為人還是那麼的古怪。
她真有些擔心,妙玉的性子會惹得皇帝動怒。
……
寧榮兩府的女眷在吃酒猜拳時,城外軍營中的賈寶玉卻輾轉難眠。
他身旁已沒了蔣玉菡那嫵媚溫柔的身軀,帳內有的,隻有睡了一地的臭烘烘男人們。
這群人白日裡去乾了活,回來後也不洗澡,隻隨便擦了下身子,往帳內一躺就睡著,各種汙濁臭味攪渾在一起,直讓人惡心想吐。
摸了摸懷中林妹妹送來的信,賈寶玉不禁又想起了在怡紅院時的快活時光。
那時的他睡在怡紅院紅紗帳床上,外頭有一屋子的漂亮丫鬟相伴,襲人,晴雯,麝月,秋紋……
怡紅院內滿是脂粉香氣,哪裡像如今,他躺在一群男人中間,聞著他們身上臭熏熏的味道,無時無刻不受儘折磨。
偏偏林妹妹卻在宮中……
幾日前,她從宮裡寄出來一封信,見到信開頭“林子洞小姐”字跡時,賈寶玉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可再往下看,又叫他傷心欲絕!
林妹妹,被那皇帝,給召入宮中!
且就與皇帝住在一起!
同吃同住五日……
種種不堪入目的字眼,叫賈寶玉看得目眥欲裂,不住的喊著“林妹妹”!
唯一叫他慶幸的是,林妹妹在信中說,她還是清白的,讓他再等上幾年。
林妹妹在宮中住幾年……哪還能保住清白?!
賈寶玉恨不能長了翅膀飛入宮中將林妹妹救走!
忽然。
他身子一抖,有一隻粗糙的大手摸上他大腿,賈寶玉全身僵硬,猛地揮手,將那隻手給拍下去。
“嘿,小子還挺剛烈,長得白白淨淨,進軍營裡頭還不是給人玩的?”有人冷笑道。
另一人也冷笑起來:“你那相好的今晚不在,就委屈賈公子來給咱們出火。”
帳篷內又有幾人坐了起來,都以直勾勾的眼神看過來。
賈寶玉冷汗直流。
前些日裡,蔣玉菡沒來之前,帳篷內住的人還沒往那心思上去,他夜裡睡覺也隻需忍耐帳篷內的臭味。
可蔣玉菡來後,這群原順朝投降兵卒,如今的大乾後勤軍們,知曉了忠順王爺府戲子的好處,一個個再也按耐不住,每晚必要尋個人來出火。
“識相點,過來!”有人喝他道,又有幾人圍了過來。
賈寶玉情急之下,猛地竄出帳篷外,找準一個方向飛奔,口中隻喊道:“琪官救我!!”
喊聲驚動了其他人,四處帳篷都有人出來,那賈寶玉已飛撲到一個帳篷外。
巡夜的人過來,欲要將賈寶玉帶走治罪。
“等等!”
模樣俊秀的蔣玉菡胡亂披了件衣服,從帳篷內走出,給巡夜的各塞了一小塊碎銀,陪著笑說了幾句好話。
巡夜的上下看他兩眼,頓時笑道:“原來是故順朝王爺家裡唱戲的琪官,失敬,失敬!”
比起初來乍到那時候,如今的蔣玉菡可謂是名聲鵲起,人人都知道有個唱戲的,肌膚比女人還水靈。
送走他們,蔣玉菡握著賈寶玉的手,望著他,長長歎了口氣。
賈寶玉也舍不得鬆開他手,二人淚眼凝噎,蔣玉菡身後的帳內卻又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催促他快些進去。
“寶玉,你且回去罷,跟他們說,明晚我再去陪他們!”
蔣玉菡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半晌方說:“前些日我們是何等快活,如今卻不能了……你可還記得我之前從忠順王府逃走,在東郊外紫檀堡買了幾間房舍幾畝田地?”
賈寶玉羞愧欲絕,因那時正是他跟忠順王府的長史說了,才連累琪官被抓回去。
蔣玉菡道:“我如今想著,咱們連一處帳篷都沒有,想要再賺幾百兩銀子置買房舍,還不知要賺到什麼時候,你又時刻受著委屈,不如就將我那銀子拿來,給我們租一個帳篷。”
“萬萬不可!”賈寶玉忙製止,“你如今已是自由身,能留下陪我已是情義深重,那些銀子都是你用……換來,我怎好用你的?”
蔣玉菡長歎氣。
賈寶玉下了決心,緊握他手說道:“等明日,我再叫璉二哥回府裡一趟……”
“這使不得。”
蔣玉菡說著,帳內又傳來催促的聲音,他隻得辭了寶玉進帳篷內。
賈寶玉一夜難眠。
第二日,才剛起床,他便急著去找賈璉。
“你要求你寶姐姐?”
賈璉用毛巾擦了擦臉,轉身看他,見他這位寶兄弟胡須亂糟糟的,久未打理,臉上也臟兮兮的,頭發散發出莫名氣味,身上也是一股酸臭味道,也不知幾日沒洗澡。
賈璉原本想把毛巾給他擦擦臉,可見他這模樣,又舍不得他這塊毛巾,便把毛巾收了,隻給他用盆裡的水。
賈寶玉謝過二哥,用手胡亂擦臉。
賈璉坐在帳篷內椅子上,翹著腿,見寶兄弟擦臉都不大會,隻能無奈搖頭,也不管他。
之前在怡紅院時,連擦臉洗手都有丫鬟來服侍。
“我不知你們往日裡關係如何。”
見他洗了臉,賈璉才說:“你林妹妹如今在宮裡,想求她也沒辦法,隻能求另外兩個,寶姑娘和琴姑娘。雲妹妹也算,她如今管著東府。”
“什麼?!”
才洗了臉的賈寶玉驚疑的看來,“雲妹妹管東府?!她豈不是也當了皇帝寵妃?!”
在椅子上的賈璉翹著腿,笑著道:“不是寵妃又如何蒙聖上降恩?”
賈寶玉捶足頓胸,痛惜世上又少了兩個清潔的女孩。
賈璉喝他道:“你這癡病也該改一改,再這樣我也幫不了你了!”
賈寶玉這才訕訕的閉了嘴,又求他回一趟府裡,再拿些銀子來救急。
賈璉道:“雲妹妹雖管家,可她如今是和史家的人住一塊,縱使把銀子拿出府,也是給外頭的史家男人,如何會給你?”
賈寶玉呆住。
“再說寶姑娘兩個,她們是薛家的,雖借住在我們家幾年,可到底不是一家,你跟她要銀子,她肯答應你?”
賈璉不大知道內宅的事,但以他看來,薛寶釵怎會輕易給他幾百兩?
賈寶玉剛洗過的滿月臉上卻顯得十分篤定:“你隻管放心去要,就說是我開口,寶姐姐會給銀子你的!”
他素日裡常跟寶姐姐一塊頑,她也常去怡紅院,往日裡他與園中姊妹們情誼深厚,不過是幾百兩,寶姐姐如何不肯?
“也罷!”
賈璉站起身,“中午時候我再進城一趟,成與不成再說。”
賈寶玉忙作揖道謝。
賈璉擺了擺手,出帳篷去跟管事的聊,安排賈家人今日要乾什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