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山縣西南二十裡,潢水渡口邊。
夏日竹林,山林掩映,群丘之間,一處莊園坐在其中,左枕潢水,右臨群丘,倒是閒情好去處。
這座莊園主人姓許,管著後丘上的茶園,是光山縣首屈一指的茶園戶,每到出茶時節,每日都能見到有從淮水下來經潢水抵達碼頭,然後將一擔擔茶葉裝好發運出去。
隻是今年的春茶早已經結束,此刻碼頭隻有兩三艘能行河汊的小舟,便沒有其他船隻。
可相比於碼頭上的冷寂,不遠處丘陵腳下的莊園卻是人聲鼎沸,各色人等全部聚在莊園的茶場上,吃酒吆喝,打眼望去不下數百。
而在裡麵的廳堂內,四十多穿著各色衣袍的,甚至還有不少還套著皮甲,這會也在廳內杯盞交換,綠林氣十足。
在上首,一個須髯黑袍漢子正吃著酒,邊聽邊上一個麻衣小廝在哀求:
“許渠,你一定要救救咱們大郎呀。大郎被州裡拿了去了,老夫人急得快閉過氣了。你平日和咱們大郎最是要好,現在他要被檻送州裡問罪,你可要救救他呀。”
這須髯黑袍漢子正是此間主人,叫許應,排行老三,人多以許三郎喚之。
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嘯聚江上的大水寇,手下百十悍匪,往來江中,殺掠商賈,自為一黨,號“水中仙”。
這些賊黨同樣販私鹽,從淮東弄來海鹽後,弄到光州來賣,北至光山、西至麻城、南至宿鬆、東至廬江的大山裡,數百聚落皆食他販的鹽。
他又用劫掠來的財貨、金珠和山裡的聚落換取茶葉,然後集中在這處莊園蒸熟裝擔,最後直接到隔壁碼頭裝船,一路過潢水進淮水,發往中原。
掌握這樣龐大的貿易網絡,可見其人的財富和勢力,休看他莊園內不過數百人,可要是時間夠,此人從山裡叫人,甚至可以聚眾數千。
這樣的豪傑、賊帥,地方能製、敢製?既不敢製,那自然就有人投靠其中,一起發財。
此時來尋求許應幫助的,正是他在巡檢所的一位內應,喚做蔣大郎,是潢水巡檢所的一位巡檢,手裡也有二三十條小船。
此人之前一直給許應消息,隻要發現有大船過所,必會報於許應,然後由此人劫船,最後再分潤於這位蔣巡檢。
本來許應今日是高興的,不然也不會在莊中起大宴,高興的地方有二。
一個是賣出去的春茶獲利不菲,後麵還有一批夏茶,雖然品質不如春茶,但也是一份錢。
二個就是他新納的小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讓他兒子的數量達到了六個,老許家是人丁越發興旺了。
可吃著半天,這個蔣家的小廝就哭哭啼啼地奔了過來,要讓他去救這個蔣巡檢。
心中煩躁,許應將酒杯往案幾上一頓,衝那猶在哭哭啼啼的小廝罵道:
“哭個屁,你家大郎也是黑了心了,在我這掙得是金山銀山,還在地裡偷那點稅錢,現在被州裡拿了,怪得了誰?就怪自己!”
那小廝被罵得一噎,忙跪在地上哭道:
“許渠啊,老夫人說了,州裡如何會因偷了那點地就拿了咱們大郎?必然是和許渠你的生意事發了,這才遭了禍啊!昨日早,縣裡喊大郎去領這月的俸米,因州裡來了人,就讓大郎親自來一趟,到時候一起酒宴做陪,然後大郎就沒回來,下午就被檻車送州裡去了呀。”
許應什麼人,會被這言語勾到?一腳就將這小廝踹了下去,罵道:
“合著那蔣用偷稅,被抓了還怪到我頭上了?滾,今日咱心情好,不然非得抽你幾鞭子。”
那小廝慌了,下意識看了一眼左側的一個青衣漢子,然後又繼續哭訴求饒:
“許渠,咱們大郎便不是因為這犯了事,可人到了州裡,指不定就扛不住,把這事說了呀,到時候不還是要連累許渠?現在咱家大郎的檻車沒走多遠,咱們追上去救了大郎,到時候一並回山裡,也省了事啊。”
這番話倒是讓許應猶豫了,這小廝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也是這個時候,左下邊的青衣漢子就喊了一聲:
“三郎,這小子說的在理,而且我聽說新來的刺史手辣地狠,州裡那些徐州悍卒被他殺了一半,這樣的人怕是不好弄啊!”
聽這人說話,許應罵了過去:
“咋,手辣又能咋?能奈咱們兄弟如何?那刺史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住咱們兄弟穿衣吃飯?”
青衣漢子嘿嘿笑,回了句:
“那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咱們兄弟正好吃得酒熱,騎著騾子去追,把縣裡的殺了就往山裡一丟,誰曉得是誰弄的。”
許應琢磨著這事,正要說話,可一個披著皮甲,紮著紅額帶的精悍梟鷙武士,忽然抱拳對許應道:
“三郎,今日咱們兄弟們正好都在莊子,不如直接去打那光山縣城,那光山令吳玄章的榷場前些日被咱們兄弟們燒了,然後就聽說去迎了那個新刺史,此人沒準就將這事和那刺史稟報了。”
許應皺眉,問道:
“舉報了又如何?吳玄章能曉得誰燒的榷場?那州裡會管這個事?”
這紅額帶武士心裡一歎,解釋道:
“三郎,事不是這樣啊,咱們乾的事又不是什麼秘密,就潢水上跑的販茶船十艘就有八艘是咱們的,那些人又不傻,如何不曉得我們是做什麼的?而燒吳玄章的榷場,咱們這些販私茶的嫌疑是最大的,那縣令之所以當沒見著,還不是因為咱們勢大?”
“可現在來的那個趙刺史卻不是凡人啊,道上都傳了,這刺史是四年前霍山那邊的豪俠趙大,犯了事奔去了西川,今年春陣斬南詔賊酋功封光州刺史,帶著數千兵馬上任,咱們江淮這片,多少年沒見過帶這麼多兵馬的刺史了,此人如何能怕咱們?”
許應也曉得這事,心裡一沉,遲疑道:
“小楊,你不是外人,你直接說,那姓趙的會如何?”
這姓楊的,叫楊師厚,雖是潁州人,可父兄當年都是龐勳黨徒,四年前龐勳兵敗身死,徐賊餘黨相聚閭裡為群盜,散居兗、鄆、青、齊之間。
其實不光是這位楊師厚如此,在場廳的,十個有七八都是,包括許應也是,而且許應的父親還是當年龐勳軍中大將許佶。
所以在一眾龐氏殘黨中,就以許應的實力最強,又因把持鹽、茶,又是最富,所以隱隱為殘眾魁首。
此時楊師厚就頗為心憂道:
“我看那蔣大郎被抓不是巧事,沒準就是那吳玄章找了那個趙大,要對咱們下手。所以與其等那趙大來打怎麼,不如咱們現在就集兵去打光山,殺他個措手不及。”
可楊師厚這話卻讓廳內喝酒的一眾龐氏殘黨們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六尺多高,精瘦的漢子直接衝著楊師厚道:
“老楊,你怕是說夢話吧。你此前總在潁州,所以不曉得,咱們也不說你什麼,但今日你可聽好了,你曉得咱們光山的兄弟們有多少?”
楊師厚的確不是常在光山,他負責的是潁州那邊,這一次來也主要是因為許應相召。
這會衝自己不客氣的,叫張本,是當年徐州兵在桂州嘩變的四人眾之一張行實的族弟,不過此人當年都沒怎麼參與過戰事,直到龐勳兵敗後,縣裡去鄉裡抓人,他才跑了出來。
可就是因為人家是張行實的族弟,就被許應當成了元老班底,現在倒能對自己吆五喝六了。
於是楊師厚舉著手,淡淡笑道:
“哦?這咱倒是真不曉得,還要請教。”
這張本乜了他一眼,這種地方上的小賊帥自詡為龐黨舊卒,越發不把他們這些元老家人放在眼裡了,他張開五根手指,大喊:
“五千!咱們現在莊裡的就有五六百眾,然後散在山裡的有數千,這兵力,官府能敢惹咱們?要不是這日子過得愜意,有這實力,咱們早就殺回徐州去了!非要把當年那幫叛徒扒皮淩遲!”
楊師厚聽了這個數字也是一驚,他沒想到許應這麼有實力,他在潁州才幾十人,就這都養不下去。
不過正當楊師厚要說話,那邊訓斥完楊師厚的張本自己抱拳對許應道:
“許魁,這老楊雖然說的不值一提,但打光山縣卻是不錯。今年的夏稅剛收上去,縣裡倉庫正好堆積如山,以咱們在光山的關係,提眾一到,旦夕便能破城,到時候咱們搶了府庫,殺了那狗日的吳玄章,再裹一批人進山裡,現在茶園種得越發大了,缺人手啊!”
許應沒有回應,倒是在認真想著張本的話。
光山城內夏稅什麼的,那能有多少錢?那頂天萬貫吧,那點小錢還不放在他眼裡。
他真正被打動的還是那句話,就是掠光山縣民入山摘茶。
隻有賣過茶的,才曉得這是何等暴利,那樹上長出的葉子都能賣錢,那簡直比搶還掙的多。
所以這些年,他們自己在淮水倒是作案少了,也怕把商旅嚇跑。
但就是有一點麻煩事,就是摘茶極費人手,而山裡的那些山棚也就是偶爾摘摘換點鹽巴、布匹,你要是讓他們多乾點活,他們能拿刀和你玩命。
所以許應要想做大做強賣茶產業,非得搞一批吃苦能乾的人去山裡。
現在張本說的攻打縣城,既可以泄憤殺了那個妨礙兄弟們發財的縣令,也可以解決山裡人手不足的問題。
而且許應心裡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和那個趙大彆彆苗頭,他正可以通過這事,和那個刺史碰一下,讓他們明白,什麼是光州的規矩。
想了想,許應心裡已定了,但場裡還有其他幾個盟友過來的親信武士,他也問問他們的看法。
於是,他將目光看向右側的兩人,笑著問道:
“小楊、老張都建議咱們打光山縣,好好鬨一鬨,不曉得二位兄弟是何看法。”
一個麵目白淨英俊,身高近有八尺,整個人坐如鬆,也是在場諸人中唯一披著鐵鎧的,他也不站,麵對許應的詢問,很是淡然道:
“這事咱們不好多說什麼,隻不過一旦做了攻掠縣城的事,那就和地方嘯掠不同了。就如中原的王仙芝,他在濮州、曹州小打小鬨,州縣都當看看見,可現在他們打下了曹州,你再看看,人天平軍節度使薛崇都帶兵馬前去征剿。未曉得許渠有這樣的準備嗎?”
這人說這話的時候,許應臉色就不好看,旁邊察言觀色的一人,指著那鐵鎧武士大喊:
“王虔裕,你昔日也是咱們徐州軍校,莫以為隨那諸葛爽投了朝廷,你們就是朝廷的人了!在那些長安人眼裡,你們一日為賊終身為賊,在咱們這些人看來,那王仙芝再如何草寇,隻要打朝廷,那就是好漢!容得你這樣說?”
那邊眼見著要吵起來了,坐在王虔裕後頭的一人,半截頭發用個紅巾裹著,一對眼睛眯成了縫,臉上一直掛著笑,忙起身轉圜:
“呀呀呀,都是自家兄弟,莫為了那王仙芝壞了兄弟們感情,老王,你也是的,在場的這些都是你昔日軍中袍澤,哪能這樣見外。”
說著這話,此人又對上頭抱拳的許應道:
“許渠,咱們就是奉咱們兵馬使過來給你道喜的,咱們再小,也披著官袍,聽了也就聽了,但再幫你謀劃這事,這不顯得咱倆吃裡扒外嘛!”
許應點了點頭,也不想勉強。
可下麵一個吃得醉了的人,也是許應手裡的悍將了,看這人油嘴滑舌的,當著上頭許應的麵,拍著案幾大罵:
“你個禿廝,在這裡蹦蹦跳跳的,這有你插嘴的話嗎?”
那隻有半截頭發的眯眼漢子轉過頭,望著這人,指著自己,笑了一下:
“哎,記得哈,咱叫李罕之,彆找錯人了!”
然後就在那人醉眼朦朧中,一酒杯砸在了這人的腦門上,直接就飆出了血。
哀嚎才起,李罕之就撲了上去,上去就是左右兩個巴掌,直把此人打得臉是又紅又腫。
這個時候,反應過來的眾人,才把二人分開。
那李罕之被拉走的時候,還踹了一腳,嘴裡猶在罵著:
“我和你家渠帥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目無尊上的東西,且先揍你一頓,要是再橫,就再吃貧僧幾頓拳腳。”
回到座後,這李罕之還猶在不忿,對上首陰沉著臉的許應抱拳:
“許渠,咱李罕之確實是個小人物,但今日在這廳裡,咱和老王二人非是咱們二人,而是代表著咱兵馬使,你手下人辱罵我,是在辱我嗎?是在辱咱們兵馬使。而兵馬使是應許公你的邀才來的,是客。他辱客就是在辱你呀!”
他們口中說的兵馬使,正是諸葛爽,此人昔為龐勳帳下小校,在龐勳兵敗身死後,才無奈投降,和那些背叛龐氏一黨的絕不一樣。
此人現在是汝州的兵馬使,因和許應有生意上的來往,又是昔日袍澤兄弟,所以這次許應相邀,就讓自己最信重的兩個大將來光縣道喜。
所以此時李罕之說的一點不錯,他們二人就是代表著諸葛爽的顏麵。
也是明白這個,許應心裡的火是徹底按不住了,他衝著外麵大喊一聲:
“把這丟人現眼的給我拖出去,抽他二十鞭子。”
此刻那被打的已經徹底酒醒了,正要起身去揍那李罕之,忽然聽到自己渠帥說這個話,不敢置信地喊道:
“渠帥,你為了此人鞭咱?”
看到這人還執迷不悟,許應對還在猶豫的部曲,大罵:
“我說話不管用了嗎?給將老姚我押出去,抽!抽到他知道錯了!”
此時這個叫姚行仲的漢子聽了這話,一抱拳大喊:
“用不著,咱自會走!”
說著將案幾踹翻,自顧自地走到廳外,然後在外麵脫掉衣服,大喊:
“來,抽咱,看你耶耶喊一聲!快抽!”
很快廳外就傳來了鞭撻聲,而那叫姚行仲的,竟然真的一聲沒吭。
此時,廳內的李罕之才臉色有了變化,悄莫聲就坐到了一邊,不再惹人注意。
廳內陷入了一番沉默。
就在這個時候,最先提及攻打光山縣的楊師厚竟然又開口說話了,他對陰沉著的許應,沉聲道:
“剛剛王兄弟說的對,渠一旦打了光山,不僅光州刺史會來剿咱們,便是淮南節度使也會招兵攻打,與其那時候無力招架,不如咱們直接立旗招兵,將咱們散在江淮的袍澤舊黨都聚集起來。那王仙芝、黃巢起兵也不過是數千,可現在攻下濮、曹二州,眾至數萬,便是那天平軍節度使薛崇都已敗在王仙芝手上,他們能行,咱們更是百戰老卒,如何不能行?”
當楊師厚說那天平軍節度使薛崇兵敗時,王虔裕、李罕之二人明顯驚訝,他們的確不曉得這個消息,此時對原先不怎麼上心的草寇,忽然重視起來了。
許應麵無表情,聽著楊師厚繼續說:
“如今王、黃二人起於曹、濮,中原、青徐的豪傑紛紛景從,甚至不少都是我等昔日的袍澤,如今也歸了王、黃二人,渠帥,咱們明明實力不下他們,更有當年一眾元老、悍將,如何還弱於人後呢?”
“索性咱們直接攻破州縣,殺回青徐,到時候和王、黃二人遙相呼應,朝廷還能再像四年前那般括諸藩,合圍咱們?”
此時許應終於笑了,可越笑越冷,他瞪著楊師厚:
“小楊,你莫非以為就你是聰明人,偏咱們都是傻子?要打光山縣也是你提的,現在說打了光山縣會被剿,就讓咱們豎旗再反。哦,那你提什麼打光山呀,直接讓咱豎旗造反啊!”
“你一口一個王仙芝、黃巢如何,莫不是你投他們?又或者你收了人家錢,要來賣兄弟們?讓咱們在光山起兵,怎麼?給他王仙芝吸引忠武軍的兵力啊!狗東西,你是想死?”
此刻許應暴怒,山裡江上劫掠,殺人無算,此刻怒斥,更是凶威滔天,那楊師厚不敢直視,可真不敢背這個指責,正要說話。
就聽許應打斷:
“你也不用再說,忠不忠,上了戰場就曉得了。後麵打光山縣,你打頭陣!敢退,就殺你頭!當然,要是立了功,該有你的就有你的。”
楊師厚臉色難看,但還是抱拳應命,然後坐下來開始吃悶酒。
許應弄完楊師厚,望著委在地上的蔣家小廝,手一指:
“將這人拉去喂狗!憑白壞了一場好宴。”
那小廝是徹底癱了,被拖出去的時候,還在求饒,可許應回他的是什麼話呢?
“你也是一忠心小廝,等把那蔣用弄來一並殺了,也給你作陪,爾等下去了也做一對好主仆!”
隨後,許應對廳內的眾武士、部曲,喊道:
“今日好好吃酒,明日咱們就去打那光山縣,大夥好好樂樂!”
眾賊黨紛紛鼓噪,拍案大喊。
此時,廳內發生的一切,被廳外吃酒的人都看在眼裡,一聽要打光山縣,這些悍匪、賊眾紛紛大喊,大叫要殺他個屍橫遍野。
也在其中吃酒的一桌,一個漢子臉色變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對其中一個高大黑壯的漢子,羞赧道:
“行湣,咱吃壞了肚子,且先去一趟茅廁。”
說完,此人抱拳快步走出了院子,向一旁的茅廁跑去,然後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一下子就翻出了院壁。
今天按時睡,剩下的一章稍晚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