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遲來的正名,蔡金花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往下砸落,胸腔裡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旁邊的薑老漢同樣好不到哪裡去,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舊布。
這對老夫妻互相攙扶著,汲取著彼此的力量,無聲地訴說著這十年無法言說的血淚與此刻難以承受的重量。
滿滿和夏夏一會兒看看媽媽,一會兒再看看曾奶奶,眼圈也紅了。
他們從來沒見過爺爺奶奶,可是每到忌日那天,那個媽媽就會把自己關起來。
小小年紀不懂什麼是烈士,隻知道爺爺奶奶不在了,從此以後,媽媽沒有了爸爸媽媽。
滿滿和妹妹小腦袋靠在門板上,聽著裡麵傳來壓抑的哭聲,緊緊牽著手。
媽媽很難過,他們也很難過……
媽媽很愛他們,她隻是心裡麵生了病,沒辦法照顧他們了。
共情能力特彆強的滿滿,快速眨掉眼角的淚水。
然後一隻手溫柔的為他撫去。
滿滿驚訝地抬起頭。
是媽媽!
那個儘管悲痛欲絕,也記得保護他和妹妹的媽媽,與記憶中的身影徹底重疊起來。
保護孩子是父母的本能。
就像是薑明夫婦離開前不忘保護女兒,就像是媽媽不忘記照顧他和妹妹……
滿滿心底裡莫名有種荒誕的想法——媽媽,好像從來都是同一個媽媽!
會不會是以前媽媽太難過了,所以才會變成“行屍走肉”;但為了他和妹妹,才會回到他們身邊?
小家夥咬緊嘴唇,抱住了媽媽的腿,哽咽得不成語調:“媽媽……彆難過……我和妹妹……永遠陪你。”
緊接著夏夏也抱住了薑寧寧另一隻腿。
不知道為什麼,她也好難過,也莫名感覺到跟媽媽之間無比強烈的血脈紐帶。
霍東臨試圖去哄崽崽們,小家夥連半分眼神都沒有分給他,用孺慕又依戀的目光,執拗地盯著他們的全世界。
那兩雙目光看得薑寧寧心臟揪疼,把遺像交給霍東臨,才騰出手來摸摸他們的腦袋,無聲安撫著。
母子三人之間溫情脈脈,根本插不進任何人,包括霍東臨這個爸爸。
霍東臨心知這些年自己對妻子與孩子虧欠太多,不敢奢求,默默地轉到風口那側,用高大的身軀竭儘全力地遮擋住呼嘯的風雨。
看到這一幕,蔡金花與薑老漢無比欣慰。
大兒子大兒媳婦沒了,好在寧寧還有真心愛護她的家人。
將來到了地下,他們也能安心了。
其他人默默抹起眼淚。
直到母子三人情緒緩和下來,軍人上前一步,將錦盒鄭重地放在鋪著紅絨布的舊木桌上。
薛老極其鄭重地、緩慢地,從錦盒裡取出了那本深紅色封麵的功勳證書。
嶄新的封皮在陽光下反射著莊重而冰冷的光,仿佛燃燒著不滅的火焰。
“組織重新認定了你父親薑明同誌的功績,這份遲來的但代表正義和真相的功勳,是組織對薑明同誌的告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薑寧寧身上,聚焦在那本簇新的象征著“昭雪”的紅色證書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
薑寧寧的呼吸不由屏住了,動了動近乎遲滯的手指,將那本象征著十年冤屈終於洗刷的證書,從薛老手中接了過來。
她沒有舉高,沒有展示。
隻是將那本沉重的證書,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指節用力到發白。
如同抱著一塊冰冷的墓碑,又像抱著一個終於得以安息的靈魂。
她彎腰,向薛老代表的祖國深深鞠躬,哽咽的聲音穿透力十足,重重敲在眾人心間。
“這份證書,是對所有像我爸爸一樣,默默無聞卻用脊梁扛起這個國家前行重量的無名英雄們的致敬! ”
“正是這千千萬萬沉默的基石,才鑄就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偉大的根基!”
英雄的血,終究會滲入曆史的肌理,成為支撐偉大前行的最深沉的力量。
就在這番話落下的瞬間,道路兩側,那些沉默的工人們,動作幾乎整齊劃一。
沒有口號,沒有掌聲。
他們隻是默默地、深深地彎下了腰,向著那本遲來的功勳證書,向著照片裡那個永遠穿著工裝、笑容溫和的八級鉗工薑明,鞠躬。
向著無數個平凡的“薑明”,所有未曾被曆史書寫、卻用汗水、熱血甚至生命默默澆築這條前行道路的無名英魂,致以最深沉、最崇高的敬意!
成百上千個沉默的脊梁在棉絮紛飛的空氣中彎折下去,如同風吹過一片沉重的麥田。
這無聲的、集體的鞠躬,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比任何儀式都更加震撼。
它是對英雄的緬懷,是對真相的致敬,更是對遲來正義的無聲控訴。
陽光穿過高大的廠房窗戶,斜斜地照射下來,在彌漫的棉絮中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
光柱裡,無數微小的塵埃在飛舞、升騰,如同無數個平凡卻閃耀的靈魂。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薑寧寧伸手接住陽光,蔡金花夫妻倆則挺直了脊梁。
十年前,為了探尋真相,他們被冠以貪財極品的惡名,狼狽地被打出廠子;
十年後,正義終於來到了他們這一邊。
這一次他們終於能堂堂正正地走出紡織廠。
烈士陵園。
薑明夫妻的墓碑並不在最顯眼的位置,一塊普通的黑色花崗岩,上麵簡單地刻著:薑明、李明霞同誌之墓。
生卒年月下方,是兩行小字:“原紡織廠八級鉗工、紡織工”。
樸素得如同他們的一生。
一家人默默無聲,拔掉周圍的雜草,擦拭乾淨墓碑後,才把新的功勳證書放置在墓碑前。
照片裡的薑明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卻永遠乾淨平整的工裝,笑容溫和而平靜。
眉宇間刻著歲月和機油留下的痕跡,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穿透這世間的塵埃與汙濁,坦蕩地迎向任何方向。
而母親李明霞長得非常漂亮,杏眸彎彎,難怪朱嬸會說李明霞是廠花。
論長相,薑寧寧其實跟他們都不像。
但夫妻倆溫柔的目光仿佛穿透生死界限,與她對視上——
“寧寧,玩不玩騎大馬的遊戲?”
“哎喲我閨女可真棒,又拿了全校第一。”
“老薑,快要飯點你去哪?哎,真是的,你爸估計又上鄰居家炫耀去了。”
“今晚吃燉魚,孩子他爸把魚刺挑挑,彆讓咱閨女被卡到。”
“行,過兩天我再換點精細糧,寧寧嗓子太嫩了,雜糧餅吃得上火,你們娘倆都吃點好的,再扯塊好布做兩身衣裳。”
“爸爸媽媽隻希望你這輩子安安寧寧,喜樂一生。”
“囡囡聽話,數到一千下就天亮,天亮我們就回來。”
……
回憶如同潮水洶湧而至,沉甸甸的壓在胸腔裡,薑寧寧將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墓碑頂端,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
“爸,組織給您正名了。”
“你們看,這天……有多亮!”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陣急促的呼聲:“老婆子,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