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那頭,夜深燈火如白晝,嘔啞弦管喧繁音。
靠近坊巷禦街一帶,擾擾行人如聚蟻。
投西街街南的遇仙正店,打雜的酒博士將一角一角的銀瓶酒、羊羔酒送進雅間。
遇仙正店是這一帶的酒店上戶,前有樓子後有台,客人絡繹不絕,常常營業至深夜才打烊。
酒博士黃財撥著算盤算數:“銀瓶酒七百二十文一角,五角就是三千六百文,羊羔酒一千二百文一角,六角就是七千二百文……”
領班看黃財忙著撥算盤數賬,當即嗬斥:“摸什麼算盤,人要是喝死在這兒,咱們遇仙正店得損失多少,要多少天才能賺回來。”
黃財嘻嘻笑說:“領班,兩個東家說了,客人是青天老爺,得供著他們要,這樣才能多多賺錢。”
領班看黃財笑嘻嘻的欠打模樣,不由得伸手拍黃財後腦,“渾小子,人喝死了,拿你工錢幫東家賠。”
領班指著雅間內醉醺醺的客人說:“那是孟國公的外孫,英國公的孫子,高門顯貴,有錢有勢有權,咱們小廟吃得起嗎?”
聽到樓上有喧嘩,剛在台上演出結束還沒來得及卸妝的辛芙蓉忙走上來,見到爭吵的兩個人,出聲訓斥:“客人門外喧嘩,成何體統。”
辛芙蓉額頭掛著滴滴汗珠,鬢角的發絲都被汗水濡濕了,修長挺直的脖子上布滿薄汗。
唱主體段正雜劇部分太費勁了,一整場唱下來,揮汗如雨。
下回他隻唱開頭的豔段,或者唱末尾的雜班,那要輕鬆百倍。
辛芙蓉抬袖將汗水擦拭乾淨,厚重的戲袍讓他躁熱的很。
彆人家酒肆是歌舞樂曲表演,他們遇仙正店排南曲,還是排武打南曲。
像《長槍破關山》、《楊令公》、《花木蘭》、《平陽昭公主鎮守娘子關》等。
黃財二人忙認錯,“二東家,我們錯了!”
二人認錯態度良好,辛芙蓉抿嘴笑了笑,便不追究他們。
領班道:“二東家,裡頭的那個客人,要了許多酒,喝完都不知道肚皮會脹得多大,偏偏他還會武功,咱們不敢勸哪。”
大東家說過,遇到會武功的客人,敬而遠之為上,勸說為下,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可能會被客人一掌拍下樓。
“我知道了。”
辛芙蓉望雅間內看了一眼,便轉下樓,黃財二人跟著。
“吩咐夥房,加點細辛、甘草,煎碗醋湯裝成酒,給李公子送去。”
“好嘞!”
酒店裡常有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客人,東家思慮周全,教過夥計們一些解酒的方法。
……
天氣和煦,煙細風暖。
下朝的官員韓淙騎馬而行,街上商販吆喝喧闐,他想著等下買點蜜麻酥、乳糖獅兒給小弟渡哥兒。
沒有注意到前方頗為威風氣派的一群人。
那是殿帥姚厺琯的儀仗。
姚厺琯年有三十餘,是姚皇後的胞兄,此刻他著一身五彩斑斕的暗紅圓領袍,騎在馬上威風八麵,像隻鬥誌昂揚的大紅公雞。
姚厺琯頗不爽地指著他前麵的綠袍官員,問身旁的差吏:“那是誰啊?”
差吏三百恭敬回答:“稟殿帥,那是右司諫韓淙。”
韓淙怒衝衝說:“韓淙這廝,不過是個小小的右司諫,膽敢在本官麵前不下馬,好生無禮。”
這些酸儒文人,仗著肚裡有幾缸墨水,一天到晚給他們武人臉色看,還寫上不得台麵的酸詩諷刺他們是大字不識的莽夫。
韓淙見到他,竟然不向他這個官位高的官員下馬見禮,簡直欺人太甚!
三百作為狗腿子,自然懂得自家殿帥此刻怒火中燒,非要出了才痛快,忙上去將那趾高氣揚的綠袍官攔下來。
韓淙見有人攔他,才從他要買哪些東西的世界醒來。
他朝馬下的人拱手:“敢問攔我者何人?”
三百知道,韓淙是朝廷官員,雖然是微末小官,但也不能容他得罪太過,他作揖為禮:“韓司諫,我家殿帥有請,凡請您下馬一敘。”
韓淙說著差吏看的方向看去,果然見殿前司主帥姚厺琯仰著頭高傲地看著他。
雖然不知道姚厺琯找他敘什麼,但還是下了馬,牽馬走到姚厺琯麵前。
姚厺琯是正五品殿前都指揮使,比他這個正七品官高了四階,他的胞妹是官家的皇後,身任要職,且又是皇親國戚,他得罪不起。
與人為善,待人以禮,他不能給父親母親留下招人攻訐的把柄。
韓淙朝姚厺琯作揖:“下官韓淙見過姚殿帥,不知殿帥是有何事請下官一敘。”
姚厺琯神態傲慢:“喲,現在知道有禮,方才見到本官,為何不下馬行禮?你眼裡還有本官嗎?”
韓淙身板站的挺直,並不懼怕姚厺琯的盛氣淩人,溫聲回話:“下官並不失禮之處,下官委實不知殿帥何意?”
姚厺琯略過韓淙的話,吩咐三百:“韓司諫無禮於官長,執送他去開封府,讓衛長君好好教教。”
三百小心翼翼地領命。
聽到這話,韓淙明白了。
姚厺琯是要以他不主動下馬見禮為由治他罪,可他是京官,就算官位低於姚厺琯,也可不用下馬見禮。
更何況,他是真沒看見,那差吏攔下他,他才注意到姚厺琯在他前麵。
都是公家的官員,姚厺琯無權辦他。
姚厺琯要將他送開封府,如此仗勢欺人,他如何能忍他。
韓淙微微昂首,眸色絲毫不懼:“姚留闕,你是殿前都指揮使又如何,開封府可不是你動私刑的地方。”
姚厺琯,字留闕。
韓淙這話是指責姚厺琯欺壓同儕,目中無人,將朝廷法度視作他家家法。
韓淙不欲和這種人糾纏,抬手隨便一拱當做辭禮,扶著馬鞍上馬,握好馬繩,撥轉馬頭裝備離開。
他端方有禮,大人有大量,不跟無禮之徒計較。
姚厺琯朝三百使眼色,三百忙攔下要離開的韓淙。
殿帥動怒,他們這些手下的不唯命是從,多少都得掉一層皮。
韓淙怒喝:“攔我,你有多少俸祿可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