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打量著這些化石,眼神中竟有了些許失落。
李斯麵對公子扶蘇與始皇帝,作揖行禮,正在思考著該如何答話。
又是一陣寒風吹過章台宮,卻聽始皇帝低聲道:“如此巨獸也會死去。”
扶蘇道:“父皇,再強大的猛獸,也有成為一捧黃土的一天。”
嬴政拿起一塊碎石,這塊碎石中白色的一部分就是化石,而且骨骼不算完好,而後用力一捏,白色的化石化成碎屑,一縷縷地飄下。
父皇的情緒不高,似乎是因這些化石。
李斯站在一旁,注意到公子的目光,便會意,道:“陛下,臣且先告退,待臣查閱典籍,定能辨認此為何等巨獸。”
嬴政緩緩點頭。
而李斯離開前,他的目光瞧了瞧公子扶蘇的神色,走時心中多有忐忑。
嬴政還看著這些化石,剛剛碎屑因一陣風吹來,在空氣中散開,落在地上直到肉眼都不容易找到了。
嬴政轉頭看向一旁的兒子,低聲道:“朕聽聞海外有神龜,能活上千年,無比巨大。”
扶蘇道:“即便活了上千年,那也是牲畜,並不是人。”
聽到兒子的話語,嬴政有些意外,沉聲道:“你覺得李斯會怎麼做?”
讓扶蘇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半個較為完整的頭骨,朝著田安招了招手。
田安快步走來行禮道:“公子。”
扶蘇重新站直,目光從岩壁上移開,問道:“現在敬業縣如何?”
“聽說是挖河渠的工事停下了,各縣的民夫都在等著鹹陽送去的吩咐。”田安的話語一頓,他又補充道:“叔孫通先去見過丞相,丞相便來了章台宮,倒是那叔孫通給每個民夫多獎賞了一鬥糧食。”
扶蘇道:“為何獎賞。”
田安回道:“說是有喜事。”
聞言,嬴政低聲道:“這個叔孫通是入秦的博士?”
“父皇所言不錯,他的確是入秦的六國博士之一。”
“喜事?”嬴政忽然一笑,道:“賜叔孫通三百金。”
當即就有內侍衛去安排,將這三百金送去給叔孫通。
扶蘇也覺得這當然是喜事了,渠是一定要修的,不管這些化石是什麼巨獸的屍骨,它不能阻擋人們修建河渠的步伐。
這三年間為了開這條河渠費了多少人力,三年的努力不能化為泡影,人們剛剛從河渠的開挖上得到了回饋。
好不容易萬頃良田就在眼前,能為關中增添數十萬人口,豈能輕言放棄。
扶蘇又道:“往後他叔孫通就是我高泉宮的賓客,若他來鹹陽城,那座丞相府邸的舊宅中留一間給他住,目前為止,就隻他一個。”
田安聞言點頭,又讓一旁的內侍吩咐下去。
一時間始皇帝與公子扶蘇都給了叔孫通獎賞。
田安躬著身子,目光看著站在章台宮前台階前的始皇帝與公子扶蘇,他們終究是父子,而如李斯那樣的丞相,那終究隻是臣子,能利用的絕對要利用好。
不多時,有內侍快步而來,“陛下,丞相說將這些骸骨放在章台宮前,明日廷議之上,會有人指認。”
嬴政緩緩點頭,又邁步走回了章台宮。
田安上前道:“公子可還有其他吩咐?”
“讓他們接著挖渠。”
“這就派人去傳話。”
禦史府,馮去疾近來也發現了不少文書的字跡與以往不同,但每一道政見都寫得極為特彆,就譬如說在遷民時將各族各姓,或者是當年六國舊地的人,打亂重組。
難得見張蒼來禦史府,馮去疾笑道:“怎麼得閒過來了?”
張蒼作揖道:“今天丞相去麵見陛下與公子了,得閒片刻來這裡取幾卷卷宗。”
馮去疾遞上手中卷宗,道:“正好有一卷,說的正是你與丞相在主持的遷民之策。”
張蒼接過卷宗,看了一眼,而後目光放在書架上,尋找著自己要帶走的卷宗,一邊回道:“遷民是需要有土地的。”
馮去疾道:“那是自然。”
“那就對了,丞相遷民戍邊給了遷徙之民比之在舊地更多的田地,公子正在主持的開渠遷民給予的還是田地,敬業渠一旦挖通,能夠得到大片的沃野,萬頃良田留待開墾。”
張蒼的話語一停,再道:“遷民需要交換田地,還能去何處增加田畝?”
增加田畝的數量,到哪裡增加?
張蒼的話語給了馮去疾一盆冷水。
“田地還是有的……”張蒼的話鋒一轉,他笑著道:“近來公子時常來書信,問詢蒼。”
“如何?”
“公子問西邊的事,還說當年列國征伐都是在地圖上橫著發展,橫著擴張。”
馮去疾稍稍一想,頷首道:“還真是。”
張蒼拿起一卷竹簡,道:“公子覺得契機在西邊,將來可能還要再來一次更大規模的遷民戍邊。”
沒等馮去疾再說什麼。
張蒼神色平靜地道:“幾十年後吧。”
“你身為公子老師,還會與公子說幾十年後的事嗎?”
“嗬嗬……”張蒼搖頭笑道:“右相小瞧公子了?”
馮去疾越發疑惑,還有些不服氣道:“是何意思?”
張蒼道:“公子目光豈會這麼近,公子在乎的豈止是幾十年後的事。”
說完,張蒼拿了自己需要的卷宗,又道:“今天蒼要去見公子,就先告辭了。”
待人離開之後,禦史程邈又將一些外麵遞來的竹簡搬了進來。
馮去疾看著在這裡忙前忙後的程邈,放眼禦史府都是一群庸人,不知為何心中竟升騰起了一絲無力感。
翌日,東邊的天空剛有些發白的跡象,鹹陽城內依舊是寒風大作,如今就要入冬了,今年的風比往年要大,刮得也比往年更久。
李斯已想不起來,這是他入秦之後的第幾年,穿戴好之後,問道:“今天廷議,可有人稱病不來?”
門外的老家仆回道:“回丞相,派人去打探過,該來的都會來。”
門外,老家仆吩咐幾個仆從打掃府邸,他彎著老腰往院子走了幾步,接著屋門就打開了,丞相就快步走了出來。
在眾多家仆眼中,丞相該是擔憂那位在蜀中帶兵的兒子,說不定現在都已隨著大軍南下了。
可丞相卻從來沒有問過,近來隻問國事。
丞相還是有私心的,不然不會總是將他的兒子放在關鍵的位置上。
李由隻是在蜀中整軍,並不在南征的將領名冊中,隻要南征勝利,李由就能得到封賞,就算是打輸了,與李由也沒什麼關係。
這麼多年過去了,丞相一邊讓他的兒子去曆練,一邊還保護著兒子。
近來丞相喜吃麵,聽說昨天還被陛下賜麵了,今天臨去廷議之前又吃了一碗,這才去了鹹陽宮。
當東方的天空有了晨光,金色的陽光照亮鹹陽宮的屋簷之時。
大秦的文武群臣也在這個時辰紛紛走入鹹陽宮,一路朝著章台宮而去。
群臣的朝服都是黑色的,隻有少數的有其他顏色的繩結在腰帶上點綴。
章台宮依舊屹立在原來的位置,群臣腳步依舊,眾人多數都是安靜的,隻有少數幾人正在低聲議論。
走入宮門仿若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裡的建築巍峨,這裡十分安靜,安靜到這裡隻有彼此的腳步聲。
走在最前方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後方接二連三而來的人也都紛紛停下了腳步。
黑壓壓的群臣,紛紛走上前,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何前方的人停下了腳步。
平日裡開闊的章台宮前,此刻這裡建了一個台子,台子上放著一塊塊石頭,石頭有大有小。
程邈很是好奇,他先開口道:“這是什麼?”
當朝的廷尉馮劫隻是看了一眼沒多言,腳步停下看著眾人的反應。
眾人挨在一起湊近看著,要不是邊上有著侍衛護著,他們此刻早已伸手去拿。
有人低聲道:“這是骸骨。”
還有人道:“你們看這個頭骨,何等巨獸有如此大的頭骨。”
眾人的議論越來越多,有一個人高聲道:“諸位!此乃龍骨!乃是祥瑞,護我大秦的祥瑞。”
“慢著!”淳於越當即道:“你怎知此乃龍骨。”
講話的人是秦廷的一個監禦史,此人一看就是李斯一派的人。
眾人正在議論,忽有人高呼道:“丞相來了,快請丞相來看看。”
淳於越先是看了看天色,距離廷議還早,他回頭看向了正在走來的丞相,心中疑竇叢生,這李斯平時不會來這麼早才對,應該還要遲半刻時辰。
“你們這是做什麼?”
李斯笑嗬嗬地被人拉著,他一邊十分親和地道:“不要耽誤了廷議的時辰。”
眾人將其拉到了台前,詢問道:“丞相,可知這些骸骨來曆?”
“這……”李斯抬眼一看,見到這些化石先是神態忽然一驚,隨後撫須又十分認真地開始思考。
淳於越看了看周遭的人,越發覺得氣氛不對。
李斯終於開口了,他笑著道:“李斯自認學識淺薄,不知此骨來曆,還望諸位賜教。”
這大秦丞相竟然如此謙虛,眾人也紛紛會意一笑。
其中有一人道:“丞相,此乃祥瑞之物。”
“哦?”李斯又道:“如何祥瑞了?”
“此物出自商顏山的暗渠,我昨天親眼看到那裡的民夫將這些骨頭挖出來,獻入鹹陽宮,而且挖出此物之後,叔孫通說此物是祥瑞龍骨,會護關中田畝豐收,還給所有在挖渠勞作的民夫,每人賞了一鬥米。”
“當真有此事?”
“那是當然,叔孫通乃入秦博士,師承孔鮒,其學識與見識豈會有錯,而且此骨一出,風雪即停,何等神異。”
淳於越愈發覺得不對勁了,這一唱一和未免有些明顯。
李斯隨即又正色道:“時辰不早了,我等還是快快入殿。”
眾人又三三兩兩開始往大殿走去,公子扶蘇倒是沒來今天的廷議。
當始皇帝到來,眾人行禮高呼之後,今天的廷議就開始了。
廷議依舊圍繞著章台宮的那堆骸骨議論不休。
眾人的話語聲逐漸開始一致,都認為那是祥瑞龍骨。
隻有淳於越的神色越發凝重,他時刻關注著李斯的神情,議論都這般一致,他李斯竟還裝著一副狐疑的模樣,當真是老狐狸。
淳於越站出朝班道:“既挖出祥瑞之物,河渠若繼續開挖,是否不敬祥瑞之嫌。”
每當這種時候,總會有一個人來掃興,掃興的人總歸隻有這麼幾個,而且必有淳於越。
李斯當即道:“臣會讓民夫繞開出土之地,繼續挖渠。”
淳於越忽然冷冷一笑,心想:繞開?到底繞開多少,還不是你李斯說了算。
嬴政道:“此物既是叔孫通與章邯發現,封叔孫通長史,章邯督建河渠有功賜都尉。”
先前,淳於越心裡還犯嘀咕,現在一聽叔孫通,他忽然就想明白了,這都是李斯一手安排的,是什麼骨,是什麼祥瑞,還不是他李斯說了算。
直到廷議結束,人們聽說始皇帝得到了祥瑞龍骨,始皇帝很高興,大秦依舊平安無事,關中之內依舊風調雨順,人們的生活依舊,就連敬業縣的人們,也像往常一樣,依舊在挖渠。
廷議結束之後,扶蘇這才來到章台宮。
嬴政看著手中的竹簡,道:“有人說朕得了這祥瑞之物,應該減免賦稅。”
扶蘇剛脫下鞋履走入殿內,行禮回道:“父皇聖明。”
嬴政沒想到這個兒子竟然沒反駁,又道:“坐吧。”
“謝父皇。”
“你是李斯的弟子,又師從張蒼,既看過韓非典籍,法家典籍你也看過十之七八,該明白賦稅之策不能輕動。”
“兒臣所學還不夠,讓父皇見笑了。”扶蘇言罷,又道:“兒臣往後會多問詢丞相。”
嬴政不再過問了,擱下了手中的竹簡沒有再理會,如果是韓非,或者是李斯,此刻一定會否決了減免賦稅之策。
殿內,扶蘇忽然道:“農夫靠土地種糧食,他們僅有的隻剩糧食了,減免賦稅不是不可,減免賦稅隻是輕描淡寫一句話,可受惠者何人?還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