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改革司朱漆門楣時,林風正將最後一摞賬冊鎖進檀木匣。
昨夜王霸私通北戎的證據被呈給皇帝後,朝堂的冰殼總算裂開條縫——可這縫還沒捂熱,前院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林大人!北境急報!"
話音未落,渾身血汙的信使已撞開廳門。
他腰間的銅鈴還在亂響,懷裡的羊皮卷浸著暗褐血漬,"北戎狼主親率二十萬騎,三日前破了雁門關!
青石、白崖、鬆濤三城全丟了!"
林風的指尖在匣蓋上頓住。
他想起昨日早朝時,李尚書拍著胸脯說"改革司的賬冊能掀翻半個朝堂";想起東巷裡陳侍郎調兵時,衛兵刀鞘相碰的脆響;更想起楚瑤信裡那七顆被晨露暈開的朱砂星子——可此刻這些鮮活的碎片突然模糊成一片,像被北戎的鐵蹄踏碎的殘卷。
"鬆濤城是糧草中轉站。"蘇婉兒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她發間的雁翎刀還沾著昨夜私兵的血,刀穗上的紅絨被晨風吹得一顫一顫,"丟了鬆濤,北境駐軍三月的糧草就全喂了狼。"
柳如煙跟著跨進門,銀鈴在袖中輕響。
她的指尖還捏著方才從房梁上取下的密報殘頁——王雄埋藏軍械的趙參將,此刻正該在鬆濤城附近巡防。"林大人,"她將殘頁輕輕擱在案上,"北戎這次出兵的時機太巧了。"
林風展開染血的軍報。
泛黃的絹帛上,"狼主親征"四個墨字像四隻利爪,抓得他心口發疼。
他想起三個月前在禦書房與皇帝的對話:"北疆邊軍裁了三成冗兵,省下的軍餉夠修三道烽火台。"可如今那三道烽火台怕是連火星子都沒來得及點,就被北戎的馬隊踏成了土堆。
"陛下今早下旨了。"楚瑤的聲音從廊下傳來。
她捧著個青釉瓷罐,發間的珍珠步搖在風裡晃出細碎的光——那是皇帝特賜的"探病"憑證,能讓她自由出入宮禁。
瓷罐裡飄出艾草香,是她新熬的醒神湯,"他說讓你便宜行事。"
林風接過瓷罐時,指尖觸到罐體的溫熱。
楚瑤的手背上有道淺淡的抓痕,像是被宮牆的藤蘿劃的——他忽然想起昨夜她送來的素箋,朱砂星子旁有行小字:"今日晨鐘響過七下,禦藥房的老陳頭會把西域進貢的冰酪送到改革司。"原來她繞了這麼大的彎子,不隻是送情報,更是在替他穩住後宮那些盯著改革司的眼睛。
"北疆不能再丟。"林風將軍報按在桌案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若狼主過了鬆濤,旬月內就能兵臨潼關。
到那時,朝堂上那些等著看改革笑話的老匹夫,怕是要把'均田令'的牌子砸在我們臉上。"
蘇婉兒抽出雁翎刀,刀鋒在晨光裡劃出半道銀弧。
她的目光掃過牆上掛的北疆地圖,停在鬆濤城旁的山穀標記上:"從這裡翻雲嶺抄後路,三日夜能到鬆濤。
我帶三千玄甲衛先去——"
"不行。"柳如煙的銀鈴突然清脆一響,"雲嶺現在該有北戎的斥候了。
前日我安插在馬市的線人說,狼主花大價錢買了二十車火藥。"她指尖輕點地圖上的鷹嘴崖,"要斷北戎的糧道,得走這裡。"
楚瑤將醒神湯一一斟進茶盞。
她的指甲染著丹蔻,卻因長期翻查宮庫賬冊,甲緣磨得毛糙:"我讓陳掌事把去年壓在冰窖的二十車精鐵撥給你們。
還有前日夜裡,賢王的暗衛送來消息,說北戎這次帶了位'中原通'。"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那人口音像極了三年前失蹤的禮部侍郎。"
林風突然站起身。
他腰間的染血玉佩撞在桌角,發出悶響——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刻著"風"字的殘玉。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他望著案頭疊得整整齊齊的"均田令"抄本,忽然想起被貶去邊陲的那年冬天,他蹲在破廟裡抄書,凍得握不住筆,是路過的商隊給了他半塊烤餅。
"去邊疆。"他抓起案上的玄色大氅,披風帶掃落了茶盞,琥珀色的醒神湯在"均田"二字上暈開,"我親自去。"
蘇婉兒立刻將雁翎刀插回發間。
她的護腕是用玄甲衛的舊鐵片打的,此刻在晨光裡閃著冷光:"我帶玄甲衛前鋒營,三刻後就能開拔。"
柳如煙解下腕間的銀鈴串,遞給楚瑤:"宮裡頭若有動靜,搖第三聲長鈴。"她轉身時,袖中滑出個染血的紙團——正是昨夜私兵隊長身上掉的密信,"趙參將的事,我路上查。"
楚瑤攥著銀鈴串,目送三人走向前院。
她的珍珠步搖在風裡亂顫,卻笑得比晨光還亮:"等你們回來,我讓人在承天門掛二十丈紅綢。"
前院的梧桐樹下,玄甲衛的馬蹄聲已如雷般炸響。
林風翻身上馬時,瞥見柳如煙躍上青騅的動作——她的裙角沾著暗巷裡的泥,卻在馬背上坐得比任何將領都直。
"走!"蘇婉兒的雁翎刀指向前方,刀穗上的紅絨獵獵作響。
柳如煙突然勒住馬。
她從袖中摸出個小銅哨,放在唇邊輕吹。
遠處的街角,三個扛著貨箱的小販突然轉身,消失在巷子裡——那是她埋在京城的暗樁。
"北戎的'中原通',"她望著漸起的塵煙,眼尾微挑,"該查查他的生辰八字了。"
馬蹄聲漸遠時,楚瑤捧著空茶盞站在廊下。
晨風吹起她的裙裾,露出腳邊半卷被踩皺的軍報——最下方有行極小的字,是用密語寫的:"趙參將左臉有疤,與王霸同款。"
她將茶盞輕輕擱在欄上,轉身走向宮牆。
簷角的銅鈴在風裡叮咚作響,像是在應和遠處漸去的馬蹄聲。
而在千裡外的北疆,那個左臉有疤的趙參將正站在鬆濤城的廢墟上,望著南方騰起的塵煙,手指緩緩摸向腰間的密信——那是王雄當年用朱砂寫的:"狼主入中原日,開此信。"
馬蹄聲撞碎最後一縷暮色時,柳如煙的指尖正掐著耳後那粒朱砂痣——這是她與城南米行老周約定的暗號。
"三日前酉時,北戎前軍在黑水河紮營,篝火綿延十裡。"老周的褲腳沾著馬糞,壓低的草帽下露出半張青腫的臉,"小的混進馬隊偷了半塊烙餅,聽他們夥夫說狼主帳前有個穿青衫的,能說一口順天府的官話,點兵時連鬆濤城防圖上的暗哨都叫得出名。"
柳如煙的銀鈴在袖中輕顫。
她解下左腕的珊瑚串塞進老周手裡,那是前日楚瑤送的生辰禮:"去西市找孫媒婆,報'煙'字取盤纏。"話音未落,街角傳來兩聲鴉鳴,她旋身躍上牆根的青騅,發間的珍珠簪子劃落道銀光——那是留給下一個線人的標記。
宮城的角樓飄起晚膳的炊煙時,楚瑤正蹲在禦藥房的冰窖裡。
陳掌事舉著油盞,照出窖壁上結的薄霜:"二十車精鐵在最裡層,用桐油布裹著。
可那批冰酪"
"冰酪送改革司是幌子。"楚瑤嗬出的白氣在盞光裡散成霧,她用帕子拂去鐵箱上的灰,露出箱角"乾元十年造"的刻痕,"賢王昨日遞了密折,說北境缺的不是糧,是能鑄箭簇的精鐵。"她指尖劃過箱身的凹痕,那是去年秋獵時,三皇子騎馬撞翻冰窖門留下的——正好能掩人耳目。
陳掌事的手在發抖。
他望著楚瑤腰間的"探病"玉牌,突然想起半月前皇帝咳血時,這姑娘跪在簷下求了整夜的雨,膝蓋浸在水裡像兩截蒼白的藕:"奴才這就讓人把鐵箱混在給寧妃的荔枝車輦裡,後日寅時出東華門。"
"慢著。"楚瑤從袖中摸出個錦盒,裡麵躺著顆鴿蛋大的夜明珠,"把這個送給司禮監的張公公。
就說寧妃娘娘新得的南海明珠,想請他指點著穿成瓔珞。"她的丹蔻在珠麵上劃出細痕,"張公公的孫子上月摔斷了腿,太醫院的接骨藥得用南海珍珠粉做引子。"
前院的燈籠次第亮起時,林風正替蘇婉兒係緊玄甲衛的護心鏡。
銅扣"哢嗒"一聲扣上,鏡麵上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他想起三年前在邊陲小鎮,蘇婉兒舉著酒碗說"要砍了王雄狗頭"時,護心鏡還帶著鐵鏽味。
"玄甲衛前鋒營點過三遍卯了。"蘇婉兒的雁翎刀在靴筒上擦得鋥亮,刀鋒映出她泛紅的眼尾,"老周頭的孫子昨天出生,我多給了他五吊錢——要是回不來,總得讓他記得咱們的好。"
林風的手指頓在她肩甲的暗扣上。
他想起今早軍報上的血漬,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殘玉,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
遠處傳來柳如煙的馬嘶,他抬頭時正看見她翻身下馬,鬢角的珠簪歪了,手裡攥著半張染血的紙:"狼主的'中原通',是王雄的表弟。"她將紙團拍在林風掌心,"三年前禮部侍郎失蹤那天,王雄的夫人送了輛馬車進相府,車簾上繡著並蒂蓮——和這密信上的暗紋一樣。"
蘇婉兒的手按上刀柄。
刀鞘與甲片相碰的脆響裡,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王雄這老匹夫,連北戎都敢勾連!
等我砍了他狗頭,要把這密信塞他嘴裡!"
"先砍北戎的狗頭。"林風翻身上馬,玄色大氅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望著前院排成方陣的玄甲衛,火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柄柄插在地上的劍,"等鬆濤城收回來,再和王雄算賬。"
柳如煙突然拉緊韁繩。
她的青騅打了個響鼻,前蹄揚起時踢飛塊碎石,撞在院角的梧桐樹上——那是她埋的最後一個暗樁,此刻正隨著碎石的滾落,將"林帥啟程"的消息傳向京城每處陰影。
楚瑤趕到前院時,隊伍已經出發。
她望著塵煙裡模糊的背影,珍珠步搖上的碎鑽閃得人眼睛疼。
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腳邊半塊被踩碎的蜜餞——那是方才在禦藥房,陳掌事硬塞給她的,說是給前線將士的"甜口軍糧"。
"等你們回來"她對著漸遠的馬蹄聲輕聲說,手裡的銀鈴串突然發出清響。
低頭看時,發現是方才蹲冰窖時蹭上的霜花,正順著鈴舌往下淌,在掌心積成小小的水窪,"承天門的紅綢,我讓人用最好的蘇繡。"
月上柳梢頭時,隊伍已出了京城十裡。
林風勒住馬,回頭望了眼燈火稀疏的城樓——那裡有楚瑤在翻賬冊,有柳如煙的線人在穿街走巷,有蘇婉兒的玄甲衛在檢查馬掌。
他摸了摸腰間的殘玉,想起母親說過"風過處,必有新綠",此刻北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卻比任何時候都讓他覺得燙。
"加速!"他抽出腰間的長劍,劍尖挑落片被風卷來的梧桐葉,"鬆濤城的烽火,該滅了。"
馬蹄聲再次轟鳴起來。
月光下,玄甲衛的甲片像一條流動的銀河,朝著北方奔湧而去。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前方,鬆濤城的廢墟上,趙參將正將王雄的密信投進火盆。
火焰舔過朱砂字的瞬間,他左臉的疤痕突然抽搐起來——那是三年前替王雄滅口時,被反抗的婢女抓的。
"林帥到了。"他望著南方騰起的塵煙,從懷裡摸出枚北戎的狼頭令牌,"可這鬆濤城的糧草,早喂了狼了。"
夜風卷著火盆的灰燼,飄向更遠的北方。
那裡,狼主的金帳前,那穿青衫的"中原通"正展開一幅新的地圖。
燭火映得他臉上的人皮麵具忽明忽暗,露出底下半張與王雄有七分相似的臉——正是三年前"失蹤"的禮部侍郎。
"林風來了。"他對著帳外的夜色輕笑,指尖劃過地圖上"雲嶺"二字,"那就讓他嘗嘗,什麼叫甕中捉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