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裡帶著一絲鹹腥的涼意。
當第一個日軍士兵跌跌撞撞地從主坑道的出口衝出來時,他幾乎以為自己衝進了天堂。
新鮮的,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空氣,灌入他那如同被烈火灼燒過的肺部,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和難以言喻的舒爽。
他跪倒在地,貪婪地呼吸著,涕淚橫流,像一個溺水者終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成百上千個。
如同決堤的洪流,如同被捅了窩的螞蟻,一萬七千多名幸存的日軍士兵,從遍布在嘉手納山區的幾十個出口蜂擁而出。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衣衫襤褸,渾身汙垢,臉上還帶著被毒氣熏出的黃綠色斑痕。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喉嚨被腐蝕得隻能發出“嗬嗬”的怪聲,更多的人,則是在極度的恐懼和缺氧中,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然而,當他們衝出地獄般的坑道,重新踏上堅實的土地時,一股絕望催生出的狂暴戾氣,瞬間點燃了他們。
“八格牙路!劉文鋒!出來!”
“懦夫!支那豬!有種出來和我決一死戰!”
“天鬨黑卡!板載!”
喊聲此起彼伏,彙成一股歇斯底裡的音浪。
他們拔出刺刀,舉起步槍,一些軍官甚至抽出了祖傳的武士刀,在微弱的星光下閃爍著寒光。
他們紅著眼睛,像一群被逼入絕境的野獸,四處尋找著他們的敵人,準備用一場最慘烈的玉碎衝鋒,來洗刷被毒氣像耗子一樣熏出洞穴的恥辱。
栗林忠道的最後一道命令,如同病毒一般感染了每一個人。
既然橫豎都是死,那就死在衝鋒的路上,死得像個武士!
他們怒吼著,咆哮著,在灘頭和山腳下的開闊地帶集結起來,組成一個個歪歪扭扭的衝鋒隊形,準備迎接龍國軍隊狂風暴雨般的彈雨。
然而,一分鐘過去了。
五分鐘過去了。
十分鐘過去了。
預想中的機槍掃射沒有出現,預想中的炮彈也沒有落下。
整個世界,除了他們自己的喘息聲和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安靜得可怕。
一個拄著步槍的日軍軍曹,茫然地環顧四周。
空曠的灘頭陣地上,除了己方丟棄的彈坑和屍體,空無一人。
遠處龍國軍隊的陣地,黑漆漆的一片,連一盞燈火都沒有,像一座巨大的墳墓,沉默地矗在黑暗裡。
“人呢?支那人呢?”一個年輕的士兵喃喃自語,臉上的狂熱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困惑。
集結起來的上萬日軍,就像一群排練好了準備登台唱戲的演員,衝到台前,卻發現台下空無一物,連一個觀眾都沒有。
那股剛剛被煽動起來的、悍不畏死的勇氣,在著詭異的寂靜中,迅速地冷卻、蒸發,最後隻剩下滑稽和茫然。
一個軍官高舉著武士刀,僵在原地,衝鋒的命令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喊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傾儘全力揮出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的小醜。
拔劍四顧心茫然。
這比讓他們衝進機槍陣地裡去死,還要讓人感到屈辱和難受。
……
“龍髓”號航空母艦,指揮室。
巨大的舷窗外,天色依然漆黑。
但通過高倍紅外望遠鏡,海灘上那黑壓壓一片、如同蠕動的蛆蟲般聚集在一起的日軍,清晰地呈現在每個人麵前。
李雲龍的眼睛亮得像兩盞探照燈,他激動地渾身都在發抖,兩隻手把望遠鏡的邊緣捏得嘎吱作響。
“我的娘嘞!都出來了!這幫孫子還真他娘的都從耗子洞裡鑽出來了!”
他放下望遠鏡,一把搶過旁邊警衛員的衝鋒槍,熟練地拉了一下槍栓,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司令!”他猛地轉過身,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那張黝黑的臉上,滿是嗜血的興奮:“時機到了!這幫小鬼子現在就是一群沒頭蒼蠅,士氣泄了,膽氣也沒了!你把猛虎團交給我,不!你把警衛連給我就行!我親自帶隊,從側翼摸上去,一個衝鋒,就能把他們全給捅個對穿!”
他唾沫橫飛地比劃著:“這可是上萬個鬼子啊!就這麼聚在一塊兒,跟操場上等著檢閱的新兵蛋子一樣!這要是放過了,天理不容啊!老子這回要是不親手擰下幾百個狗頭,回去都沒法跟犧牲的弟兄們交代!”
這兩天,李雲龍心裡憋著一股天大的火。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兵被當成誘餌去送死,自己卻隻能在後方當看客,這種感覺比殺了他還難受。
現在,獵物終於自己走出了陷阱,走到了獵槍底下,他怎麼可能還忍得住?
指揮室裡的參謀們,也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身為軍人,誰不渴望一場酣暢淋漓的白刃戰?誰不想親手為犧牲的戰友複仇?
然而,劉文鋒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依舊靜靜地站在那巨大的地圖板前,手裡把玩著那支沒有點燃的香煙,仿佛外麵那上萬名日軍,不過是沙盤上幾粒無足輕重的沙子。
“老李,我們是軍人。”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是街頭鬥毆的混混。”
李雲龍愣住了:“司令,你這是啥意思?這麼好的機會……”
“機會?”劉文鋒終於轉過身,他那冰冷的目光,像一盆雪水,兜頭澆在了李雲龍的火氣上。
“能用鋼鐵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用人命去填?我一個兵的命,比他們一萬個鬼子的命加起來都金貴。你現在帶人衝上去,就算能贏,我們自己要死多少人?一千個?兩千個?”
他走到李雲龍麵前,伸手拿過他手裡的衝鋒槍,隨手扔給了旁邊的警衛員。
“我花了三百多條人命,不是為了讓你去跟他們玩什麼武士道對決的。我買來的,是全殲他們的最優解。而這個最優解裡,沒有‘衝鋒’這兩個字。”
“那……那你想怎麼打?”李雲龍被他這套歪理說得一愣一愣的,雖然心裡不服,但氣勢上已經弱了半截。他知道,自己這位司令的腦子,跟正常人不一樣,裡麵裝的都是些讓他想不明白,但每次事後都證明無比正確的鬼名堂。
劉文鋒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了指揮台前,拿起了紅色的電話。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帶著一絲憐憫的弧度,像是神明在俯瞰一群不知死活的螻蟻。
“傳我命令。”
他的聲音,通過話筒,清晰地傳達到了航母戰鬥群的每一艘戰艦,每一個角落。
“所有轟炸機,滿載‘佐料’,全部起飛。”
“目標,嘉手納地區,日軍集結地。”
“我要你們,在日出之前,把那片沙灘,連同上麵的所有東西,都給我燒成一片琉璃。”
李雲龍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劉文鋒。他終於明白了。
從一開始,劉文鋒就沒打算跟栗林忠道玩什麼占領和驅逐。
他把日軍從地洞裡趕出來,不是為了和他們決戰,而是為了……更有效率地,將他們一次性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
這已經不是戰爭了。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工業化的大屠殺。
李雲龍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他看著劉文鋒那張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的側臉,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怕一萬倍。
“他娘的……”他低聲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罵鬼子,還是在罵劉文鋒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真是個算盤成精的怪物……”
……
隨著劉文鋒的命令下達,“龍髓”號和周圍幾艘航母的甲板,瞬間變得燈火通明。
地勤人員像瘋了一樣,將一枚枚塗著特殊標記的炸彈,掛載到轟炸機的機腹下。
一百多架“地獄貓”和“無畏式”轟炸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螺旋槳卷起巨大的氣流,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架又一架的戰機,如同離弦的利箭,從航母的甲板上彈射而起,彙入漆黑的夜空,組成一個龐大的死亡軍團,朝著那座沉默的島嶼,呼嘯而去。
嘉手納海灘上,那群茫然四顧的日軍士兵,終於聽到了聲音。
不是槍聲,不是炮聲,而是一種由遠及近的,如同成千上萬隻巨大蜜蜂在振翅的“嗡嗡”聲。
他們迷惑地抬起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東方那片即將泛起魚肚白的天際線上,出現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點。
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遮蔽了星光。
一名眼神好的日軍飛行員,看清了那些黑點機翼下的標誌,他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是……是敵人的飛機!是轟炸機!”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毒氣,瞬間席卷了整個海灘。
這些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士兵,終於明白,等待他們的,不是一場光榮的玉碎衝鋒。
而是一場,連地獄都不足以形容的,煉獄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