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枚炸彈落下來的時候,並沒有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它像一個熟透了的鐵皮西瓜,在半空中裂開,灑下一團黏稠的、橘紅色的膠狀物。
這些膠狀物劈頭蓋臉地落在一個正在聲嘶力竭高喊“板載”的日軍少佐身上。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那橘紅色的膠狀物,仿佛是活的,一接觸到他的皮膚和軍服,便轟然一聲,燃起熊熊大火。他瘋狂地在沙灘上打滾,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但那火焰如同跗骨之蛆,越是撲打,燒得越旺。
旁邊的士兵想要上去幫忙,剛一接觸,自己身上也立刻被引燃。
凝固汽油彈。一種來自地獄的火焰,用水都無法澆滅。
這隻是一個開始。
緊接著,成百上千枚凝固汽油彈和白磷彈,如同死神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噗!噗!噗!”
一枚枚白磷彈在人群中炸開,無數燃燒的磷塊四散飛濺,粘在任何它們能夠接觸到的物體上。
一名日軍士兵的臉上被濺到一小塊,那塊地方立刻發出“嗤嗤”的聲響,冒起一股令人作嘔的白煙,在幾秒鐘內就燒穿了他的血肉,露出下麵森白的顴骨。
他痛苦地用手去捂,結果整隻手掌都被引燃,變成了一個燃燒的火炬。
整個嘉手納海灘,在短短幾十秒內,就變成了一片翻滾的火海。
橘紅色的汽油火焰,和慘白色的磷火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副隻有瘋子才能想象出的地獄繪卷。
空氣被迅速抽乾,溫度急劇升高,沙子都被燒得發紅、融化。
那些沒有被直接命中的日軍士兵,也被這恐怖的高溫烤得皮膚開裂,毛發卷曲。
他們的慘叫聲,哀嚎聲,求救聲,彙成了一曲絕望的交響樂,但很快就被火焰的咆哮聲所吞沒。
有人不信邪,嘶吼著衝向大海,以為海水能夠拯救他們。
然而,當他們一頭紮進冰冷的海水裡時,身上粘著的白磷,在水下短暫地熄滅了片刻,可當他們一浮出水麵,接觸到空氣,那慘白的火焰便“轟”的一聲,比之前燒得更加猛烈。
絕望。徹頭徹尾的絕望。
他們引以為傲的武士道精神,他們堅信不疑的“大和魂”,在這純粹的、暴力的、不講任何道理的工業化烈焰麵前,脆弱得就像一張被點燃的紙。
所謂的玉碎,所謂的榮光,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些被燒得隻剩下半邊身子的士兵,在火海中掙紮著,爬行著,他們甚至沒有力氣去咒罵,隻是本能地伸出手,朝著大海的方向,朝著家鄉的方向,然後,在無儘的痛苦中,慢慢變成一具具焦黑的碳。
西竹健一也被火焰吞沒了。
他沒有被直接命中,但翻滾的火浪席卷而來,瞬間點燃了他的褲腿。
他尖叫著,用手拚命拍打,可那火焰像是長了牙齒,順著他的身體一路向上啃噬。
劇痛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火裡奔跑,撞倒了無數和他一樣正在燃燒的同伴,最後,他被什麼東西絆倒,一頭栽進了一個被燒得滾燙的彈坑裡,再也沒有爬起來。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腦子裡想的不是天皇,也不是什麼帝國榮耀,而是家鄉小鎮上那個賣紅豆糕的老婆婆,和她那總是掛著和藹笑容的臉。
高空之上,龍國轟炸機的飛行員們,麵無表情地看著下麵那片人間煉獄。
他們的耳機裡,沒有指揮官的咆哮,也沒有戰友的呼喊,隻有那個年輕女聲,在用一種毫無感情的、如同機器般的語調,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報著那首詩。
“……有的人,騎在人民頭上:‘嗬,我多偉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
這單調的詩句,和下方那慘絕人寰的景象,構成了一種詭異而又和諧的統一。
這是一場審判。
對戰爭罪行的審判,對軍國主義的審判。
……
地下指揮部裡。
栗林忠道靜靜地坐在他的指揮台前。
地麵在劇烈地顫抖,頭頂上的混凝土天花板,不斷有灰塵和碎屑簌簌落下。
通風口早已被堵死,但空氣依然渾濁不堪,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爛杏仁味。
更可怕的是溫度。
整個地下工事,像一個被架在火上烤的鐵皮罐頭,溫度在以一種令人恐懼的速度持續攀升。
牆壁已經開始燙手,金屬的指揮台上,甚至可以煎熟雞蛋。
栗林忠道知道,外麵正在發生什麼。
他不用看,不用聽,光憑這股足以將人烤熟的熱浪,就能猜到劉文鋒用了什麼。
凝固汽油彈,白磷彈……這些都是鎂國人武庫裡的東西。
那個男人,把他從西方學來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用在了自己的同胞身上。
指揮部裡,隻剩下他和參謀長矢矧莊司兩個人。
其他的參謀和衛兵,要麼在之前的毒氣攻擊中死去,要麼已經衝出去,化作了外麵火海裡的一縷青煙。
矢矧莊司靠在牆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他的軍服,讓他看起來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他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
“師團長閣下……”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在摩擦,“我們……我們……”
栗林忠道沒有理會他。
他從抽屜裡,拿出了一疊信紙和一支鋼筆。
他仔細地將信紙鋪平,蘸了蘸墨水,開始在上麵書寫。
他的動作很慢,很穩,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地麵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不能讓他的筆尖晃動分毫。
矢矧莊司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都到這個時候了,師團長閣下,竟然還有心思寫信?
“師團長閣下……”他掙紮著爬了過來:“這……這封信,是寄不出去的……”
栗林忠道頭也沒抬,隻是淡淡地說道:“我知道。”
他繼續寫著。
“吾妻,清子:”
“見字如麵。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與你告彆。流球島的櫻花,恐怕是看不到了。此地,已成煉獄……”
“……我從未後悔自己對‘知美’的堅持。帝國與鎂國開戰,乃是自取滅亡之道。然身為帝國軍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戰至最後一刻,是我的宿命。隻是,我所麵對的敵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並非軍人,而是一個手持屠刀的複仇之魂。他將戰爭的法則,拉回到了最原始、最野蠻的叢林之中。在他麵前,所謂的武士道,不過是孩童的戲言……”
“……告訴太郎和洋子,他們的父親,並非一個頑固的軍國主義者。我隻是一個,生錯了時代,也效忠錯了對象的,可憐人……”
他寫得很慢,信紙上,漸漸被汗水浸濕。
那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他將自己一生的悔恨、不甘、和對家人的無限眷戀,都傾注在了這薄薄的幾張紙上。
寫完之後,他仔細地將信紙疊好,從懷裡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防水袋,將信件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密封好。
然後,他走到指揮室的一個角落,用刺刀撬開一塊鬆動的混凝土地磚,將那個裝著他最後遺言的防水袋,深深地埋進了下麵的泥土裡。
他做完這一切,才直起身,回頭看向已經目瞪口呆的矢矧莊司。
“我不需要它能寄出去。”栗林忠道的聲音,在悶熱的指揮室裡,顯得有些飄忽:“我隻希望,十年後,或者一百年後,當後人挖開這座島嶼時,能有人發現它。”
“能有人知道,在這裡,曾經有一個叫栗林忠道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思考了些什麼。”
他像是在對矢矧莊司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說完,他疲憊地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
外麵,火還在燒。
裡麵,空氣越來越稀薄。
這是一個,為他和他的第108師團,量身定做的,巨大而華麗的墳墓。
指揮部裡的最後一盞油燈,在搖曳了幾下之後,終於耗儘了氧氣,不甘地熄滅了。
黑暗,和足以將人蒸熟的酷熱,徹底籠罩了一切。
矢矧莊司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團燒紅的炭火。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膛裡瘋狂地跳動,那是身體在對死亡發出最後的警告。
“師團長閣下!”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嘶吼道:“我們必須想辦法出去!哪怕是死在火裡,也比在這裡被活活烤熟、憋死要好!”
栗林忠道在黑暗中發出了一聲輕笑,那笑聲裡,充滿了無儘的疲憊和自嘲。
“出去?”他緩緩地反問:“矢矧君,我們還能去哪裡?”
他仿佛能看穿厚厚的岩層和泥土,看到外麵的景象。
“外麵,是劉文鋒為我們準備的火海。凝固汽油彈和白磷,能把鋼鐵都燒化,你覺得我們的血肉之軀,能衝出多遠?十米?還是二十米?”
他又指了指周圍,儘管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
“而這裡,是我們自己為自己挖掘的墳墓。毒氣雖然已經沉澱,但氧氣也所剩無幾。我們,早就無路可走了。”
矢矧莊司不說話了。
栗林忠道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斬斷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是的,他們無路可走了。
從劉文鋒決定使用毒氣的那一刻起,他們這群躲在地下的“耗子”,就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之後的一切,不過是那個男人在玩弄獵物時,一種惡劣的趣味罷了。
黑暗中,栗林忠道摸索著,坐了下來。
他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裡,顯得異常清晰。
“我這一生,都在反對所謂‘武士道’中那些愚蠢的、形式化的東西。比如,切腹。我一直認為,那是懦夫和蠢貨,在無力回天時,一種自我安慰的表演。”
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
“但是現在看來,除了這種表演,似乎也沒有什麼,能讓我死得,稍微體麵一點了。”
矢矧莊司的心猛地一顫:“師團長閣下,您……”
“矢矧君,”栗林忠道打斷了他,聲音裡甚至帶上了一絲請求的意味:“你的短刀,可以借我一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