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丈夫僵硬的背影，又看看電視裡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兒子，再環顧這間承載了半輩子辛勞和隱忍的小屋，巨大的不真實感和一種近乎暈眩的狂喜衝擊著她，讓她幾乎站不穩。
“老代…老代…”她哽咽著，想說什麼，卻語不成調。
代建軍沒回頭，隻是重重地、從胸腔裡“嗯”了一聲。
像是確認，又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抬起那隻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臉。
像是把多年以來的心結和眼角一點不易察覺的濕潤一起抹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又帶著點興奮的敲門聲像鼓點一樣砸在門上。
伴隨著樓下張阿姨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老代！秀蘭！開門呐！快開門！大喜事啊！濤濤真出息了！上電視啦！跟鵝廠簽大合同啦！”
這聲吆喝像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
瞬間打破了201室那凝固的、充滿巨大衝擊的寂靜，也驚醒了整棟樓。
李秀蘭如夢初醒，慌忙把菜扔進水池，手在圍裙上胡亂擦著，踉蹌著跑去開門。
門一開，樓道裡昏暗的光線下，擠著好幾張熟悉又興奮的臉。
打頭的正是樓下熱情似火的張阿姨，後麵跟著隔壁的老王頭，對門的小夫妻，還有幾個聞聲探頭出來的鄰居。
“秀蘭！快看新聞！正播呢！你家濤濤！了不得啊！”張阿姨一把抓住李秀蘭的胳膊，激動得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她臉上。
另一隻手指著屋裡還在播放新聞的電視機，“cto！首席技術官！鵝廠投資，估值八十八億！八十八億是啥概念？我算過了，咱們廠最紅火那會兒，一年產值也就幾個億！”
“張姐…我們…我們正看著呢…”李秀蘭被這陣仗弄得手足無措，臉上還掛著淚痕，想笑又有點想哭。
老王頭擠進來，他是廠裡的退休會計，戴著老花鏡，一臉的不可思議：“建軍老弟！真沒想到海濤這孩子這麼出息。小時候是皮了點，可這…這真是一飛衝天了。靈境互動…這公司名字我聽著就大氣。做遊戲的？遊戲能值這麼多錢？”
對門的小趙媳婦也擠在門口，滿臉羨慕：“李阿姨，代叔叔，恭喜啊。小濤太厲害了，以後你們二老就等著享清福吧。八十八億得是多少錢啊？堆起來怕不是能把這棟樓都裝滿？”
七嘴八舌的驚歎、詢問、祝賀像潮水一樣湧進這間小小的屋子。
平日裡有些冷清甚至壓抑的201室，瞬間變得人聲鼎沸，充滿了煙火氣和一種近乎膜拜的氛圍。
鄰居們伸長了脖子往電視屏幕上看。
哪怕新聞畫麵早已切換，也仿佛能從那裡汲取到一點“八十八億”帶來的金光。
代建軍終於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他掐滅了煙頭，挺直了那微微有些佝僂的脊背。
麵對湧進來的老鄰居們，他那張飽經風霜、習慣了沉默和嚴肅的臉上，努力地想擠出一個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最終化成一個帶著巨大感慨和如釋重負的點頭。
“嗯…是孩子自己闖出來的。”他的聲音不高，卻顯得異常沉穩有力，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還有陳默…就老陳家那孩子，幫襯著，帶著他。”
“陳默？”老王頭推了推眼鏡，“哦！想起來了！老陳工家那個兒子嘛，以前子弟校最不愛學習還年年考第一那個。後來進了大公司當大官的。哎喲，這倆孩子，一個當大官，一個開大公司，都出息到一塊兒去了。老代，老李，你們以後有福享了。”
提到陳默，代建軍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
代海濤跟他說過，他們公司最需要錢的時候是陳默投資的，前年過年的時候還來他們家拜訪過一次。
他點點頭：“是，陳工家那孩子打小就聰明，現在更是穩重，有本事。”
李秀蘭被鄰居們簇擁著，聽著那些由衷的、甚至帶著點諂媚的恭喜。
看著丈夫臉上從未有過的光彩，剛才電話裡兒子的保證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她心裡的那點惶恐和不安終於徹底被巨大的驕傲和喜悅取代。
她擦乾眼淚，臉上露出了一個真正舒心的、揚眉吐氣的笑容，開始手忙腳亂地招呼鄰居：“坐，大家快坐。老王，張姐，小趙…家裡亂…我去倒水、老頭子，把你那好茶葉拿出來！”
“對對對，建軍，快把你藏的好茶拿出來。今天這大喜事，必須慶祝慶祝！”張阿姨拍著手，比主人還興奮。
小小的客廳擠滿了人，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屋頂。
代建軍拿出珍藏的、舍不得喝的半罐子龍井，李秀蘭翻箱倒櫃找出過年才用的待客茶杯。
茶香混合著鄰居們遞過來的香煙味，彌漫在狹小的客廳裡。
“這麼值錢的公司，濤濤占多少？”
“聽說百分之二十多呢！那不得十幾億？”
“我的天，十幾億…利息都比咱退休金高幾千倍！”
各種驚歎、議論、算賬聲，構成了這個傍晚201室最奇特的交響曲。
代建軍坐在人群中心，腰杆挺得筆直。
聽著周圍老夥計們由衷的讚歎和羨慕覺得好爽，這種感覺是自從兒子大學畢業後就從未體驗過的。
看著妻子臉上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感受著那種被尊重、被仰望的氛圍。
他端起茶杯，手已經不再抖了，隻有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難以置信和恍如隔世的感慨。
十多年了，那個被老師叫家長說“沉迷遊戲、不務正業”的兒子，那個被鄰裡在背後指指點點“老代家那個沒出息的兒子”，那個讓他和老伴在無數個夜裡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的兒子…
今天用這石破天驚的“大廠融資”把他失去的麵子，連本帶利地掙了回來！
而且掙得如此光彩奪目！
這口氣，憋了太久。
今天，終於順了。
代建軍覺得，自己這六級鉗工、一輩子跟鋼鐵較勁的脊梁骨，從沒像今天這麼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