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弘曆在來到養心殿後,就將自己收到地圖和斷刀的事,告知給了雍正。
但,雍正沒有龍顏大怒,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而且,弘曆眉宇間難掩的嚴肅,還讓雍正有些忍俊不禁,陡然升起趁機教導一下弘曆的想法。
“彆太懊惱!”
雍正拍了拍弘曆如今那越發結實的肩膀。
隨後,雍正就說:“我大清,到現在都還在被中外許多人視為非中華之王朝,這裡麵,甚至有不少我大清的宗室貴族自己,也主動把自己視為中土的外來強占者。”
“這樣一來,外夷也會認為,我們的皇帝貴族但凡隻想聯合漢人士紳而奴役百姓,過上最舒坦快活的日子,就不會強硬對付他們。”
“所以,哪怕有夷國被我們打敗,被我們給過教訓,但他們,依然敢隨意恐嚇我們。”
雍正說到這裡,就推了推鼻梁上的靉靆,一臉見怪不怪的樣子。
弘曆則在這時問:“那按阿瑪的意思,外夷肆無忌憚的本錢,還是在於我們自己沒把這中土當自己的家,隻是臨時霸占與索取的地方,且視為百姓為牛馬,乃至比牛馬還不如?”
“是這個道理!”
“他們清楚,我們很多貴胄官紳更在乎的還是防範百姓成賊,而不是征服四夷,最多隻是防範四夷做大。”
“但總體而言,在不少貴胄官紳眼裡,防範百姓成賊,也還是比防範四夷做大更重要,如果不能兩全,也寧願接受四夷做大,進而依附做大的四夷,而繼續對百姓敲骨吸髓。”
雍正說到這裡就總結性地道:“這就是皇帝以外來征服者自居的弊端!”
弘曆聽明白了雍正的意思,知道雍正這是在教他明白羅刹國如此囂張的底層邏輯。
“我們若是不願意承受這份屈辱,就得儘快把大清各族捏合成真正的一體,而實現自天子以下,皆為子民,且互相製衡!”
雍正又說了一句。
弘曆點頭,進而作揖:“兒臣謝阿瑪教誨!兒臣明白了,隻要還不思進取,隻肯勾結漢人士紳躺著過安逸日子,彆說羅刹這樣的大國,就是蕞爾小邦也能來惡心我大清一二。”
“沒錯,這是根本!”
雍正也點了點頭。
“但,這裡麵,也有其他不能教訓羅刹一二的原因,那就是,準噶爾還未徹底老實。”
“我大清若是現在就徹底得罪羅刹國,羅刹國就會更加明目張膽地支持準噶爾。”
“所以,現在隻能隱忍,假裝不知道這地圖和鈍刀是誰送的。”
雍正接著又提起了目前存在的困境。
弘曆對此無奈一笑。
他承認,現在的準噶爾也是一個實力不小的大國,要不然也不會從康熙打到現在都還沒徹底將其打服乃至消滅。
清朝不能在重兵打擊準噶爾的同時,還得與羅刹國為戰。
曆來兩線作戰都是戰略大忌。
尤其是小農經濟為主的傳統農耕帝國,其經濟係統很是脆弱,對氣候天時的要求很高。
一旦在天公不作美時兩線作戰,就會很容易崩。
雍正見弘曆笑得勉強,也好心安慰起弘曆來:“阿瑪知道你有心氣,恨不得現在就派人去宰了這羅刹使臣,但越是權勢大的人,做事就越是要謹慎,不可衝動,因為其言行若無顧忌,給朝廷造成的損害就會越大。”
“而阿瑪作為皇帝,更是如此,一言一行,既可興四海,也可禍四海。”
雍正沒好直接說弘曆將當皇帝,執掌最高權柄後,更是要謹慎,也就隻說他自己要跟謹慎。
但弘曆還是聽明白了雍正的意思,而作揖說:“兒臣受教,阿瑪訓諭的很對!”
接著。
弘曆又主動闡述自己的看法:“但兒臣愚以為,掌權者隱忍當是為後發製人,而不是為了隱忍而隱忍,而應當在這期間,下閒棋,蓄大勢,使不利變有利。”
“說得好!”
正批閱奏折的雍正誇讚一聲,然後轉頭笑看著弘曆:“所以,你有什麼想法,大可直言。”
雍正似乎不忍心看著弘曆不開心,也有意比以前還要顯得開明。
弘曆則也大膽直言道:“兒臣請廢除名存實亡的逃人法與禁關令,給願意去墾荒實邊的百姓,徹底解除綁縛在他們身上的這些繩索!”
如今,西北青海已平,雍正又借著年羹堯一事,讓天下督撫悉為其控製,可謂皇權已極大加強。
所以,弘曆在這時候主動提出廢逃人法和禁關令,也沒什麼不適合。
這逃人法和禁關令是清初六大弊政之一,也是影響中華文明向外擴增的束縛。
而弘曆之所以說他名存實亡,是因為,逃人法和禁關令在越發嚴峻的人地矛盾現實情況下,根本無法執行,大量無地百姓與奴仆寧死也要出關逃走。
再加上。
外部勢力在康熙、雍正時期的崛起,也讓康熙、雍正都對這兩條政令的執行要求不高,較為寬鬆,甚至,康熙一度主動給出關者封民爵,雍正也主動庇護出關流民。
這裡麵,除逃人法越到後麵越是名存實亡外,禁關令還是在乾隆初期再次得到了加強。
不過,這一世,弘曆不是曆史上的乾隆。
在治國理念上,他和雍正還是有很多共通之處的,而不是像曆史上的乾隆一樣,在做皇帝之前,隻是在雍正麵前表演得跟雍正一樣,但一即位,就開始露出真麵目。
弘曆主動提出這個建議,也是希望進一步促進關內漢家人口往外遷徙,而達到實邊的目的。
彆小看實邊的意義,清末時能收回新疆與平定陝甘之亂,與當時西北已遷去不少漢人關係很大,要不然,兵源和民力不至於那麼充足。
雍正沒有立即答應,隻露出了認真思考的樣子。
“阿瑪,兒臣覺得光是讓大臣議論年羹堯罪,還不足以辨彆他們是否真正忠心,而應該是在祖訓與聖訓之間知道怎麼選擇。”
弘曆也就再次說了一句。
雍正點頭:“朕準了!”
接著,雍正就又笑著說:“你心情不好,朕給你放假一天,今日不用上課。”
“謝阿瑪!”
弘曆大喜。
他知道,雍正這是要趁他不在場的時候,把他剛才提的這個建議推行下去。
因為,他雖然是皇帝,有決定一切的權力,但要廢止一項律例,為表現出自己是慎重決定的樣子,自然還是要召集中樞執政議一議,乃至先讓人傳傳口風出去,聽聽朝堂反響的。
所以,在雍正讓人故意散播要廢逃人法和禁關令消息的情況下,羅刹國使臣拉古金斯基不久後也知道了這事。
這讓拉古金斯基非常震驚與忌憚雍正。
“你們這位皇帝陛下不愧是一位有大誌的賢明之主!居然有如此大的魄力。”
拉古金斯基為此還在錢名世麵前誇讚起雍正來。
錢名世附和著點頭:“他確實是賢明之主。”
“難得是有如此魄力,而但凡是明主,肯定會在這種情況下大力實邊,以備將來;上策是誰都能想到的,但難得的是,願意選擇上策。”
“所以,你們這位雍正爺是位可怕的帝王。”
拉古金斯基繼續說道。
錢名世慘笑了笑:“您說的很對,因為今上非同一般,所以您做的事,反而促使了這兩項國策出現。”
拉古金斯基擺手說:“我管不了那麼許多!”
“鄙人明白,您更在乎的是四阿哥能不能被您嚇唬到。”
“因為,無論如何,當今皇上雖是聖主,卻春秋難久,而這位四阿哥態度如何,才是您現在最需要的答案。”
錢名世笑著拱手回道。
拉古金斯基點頭一笑。
接著,拉古金斯基又道:“也不知道你們這位四阿哥有沒有被嚇唬到,而在他將來當皇帝後,願意更改國策,也願意為了守內虛外,要對我大國采取退讓方略。”
“個人堅信四阿哥會是一位不喜征伐之事的苟安守成之君。”
“因為,他在處置年羹堯等人時流露出不忍,很願意對王公大臣采取寬仁態度,隻是礙於皇上現在更喜他從嚴做事,而不得不有所表演。”
錢名世這時回道。
拉古金斯基很願意相信錢名世的分析。
因為,他在清廷待了不少時間,也聽聞過當今四阿哥有先帝仁厚遺風。
於是,拉古金斯基也就繼續說:“但願如此!希望他能儘快成為皇帝,而可以早日看清楚他的真麵目!無論如何,我不能白嚇唬他!”
“四阿哥就是城府太深,雖有仁風,但到底不如三阿哥實誠。”
“可惜呀,三阿哥已失去了爭儲的資格,朝野中外也就隻能矚目於四阿哥。”
錢名世感慨不已。
拉古金斯基問:“你們不是還有一位年長的阿哥嗎?”
錢名世苦笑:“五阿哥更是捉摸不透,沒多少人在他身上看出對大位的誌向來!”
接著,錢名世又說:“無論如何,四阿哥是聰明人,也願意和光同塵,將來真要繼承大位,很可能選擇堅持守內虛外,仁待貴胄官紳,不與貴國這種萬裡之外的大國爭邊。”
拉古金斯基笑了笑:“不說他了,眼下貴國皇帝確實讓人頭疼的聖君,我得先回去一趟,你在京師替我盯著這位四阿哥!”
很快,拉古金斯基就向雍正上本申請回國,而得到準許。
他是需要回國。
因為,他得跟他的君主好好談談,說說雍正這位新皇帝的態度與能力,而希望自己君主允許給他更大的讓步空間。
畢竟,雍正已經為實邊廢了逃人法和禁關令。
至於,這是雍正自己想的,還是彆人向雍正提供的建議,對於他而言,已是不重要,因為雍正既然同意,就足以證明其態度。
而雍正倒是在下達廢逃人法和禁關令後,對弘曆囑咐說:“不能對人說,這廢逃人法與出關是你自己建議的,隻能說你並不理解,無奈隻能相信朕所做的是英明之舉。”
“兒臣遵旨!”
弘曆還含淚答應。
“無論如何,欺君雖有罪,但欺騙天下人無罪!”
雍正則狡黠地笑了笑。
而弘曆剛被雍正這麼囑咐一番,且在阿哥所後,就收到了老八的邀請。
弘曆不知道老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就還是去了廉親王府。
因為雍正準他私底下和老八接觸。
而老八在弘曆來時,已為他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且在弘曆表示自己不值得被八叔如此厚待時,而對弘曆說:“弘曆呀,你為保全八叔如此苦心孤詣,八叔心裡是感動的。”
“八叔既然感動,為何非得跟汗阿瑪對著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