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新報》的確已經廣泛引起了許多王公大臣的注意,不單單是怡親王。
“皇上,這老二十一的《京師新報》再這樣辦下去,恐泄露太多秘事啊!且上麵所載之事,很多都虛實難辨。”
“您就放心讓年輕的老二十一,策動許多落魄文人與無知庶民,如此妄議朝政,而不怕將來,讓其反噬我大清統治基業?”
翌日。
弘曆在勤政親賢殿東書房見習政事時,就聽見,奉命在內廷行走的老三誠親王允祉,於雍正麵前提起這《京師新報》。
弘曆知道,老三明著說不放心允禧辦這《京師新報》,實際上不願意看見這報紙由允禧操控。
這讓弘曆不禁皺眉,暗想這老三也是個保守派!
但弘曆沒想到的是,雍正沒有因此申飭老三,而因為也對這新興事物抱有警惕,而頷首說:
“這《京師新報》可以引導輿論是事實,也的確讓人擔憂會不會適得其反。”
不過,雍正說到這裡,又道:“但昨日,老十三也跟我提過一句話,那就是輿論物議,也是戰場,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去占領。”
此時,弘曆聽雍正這麼說,不禁嘴角微揚起來。
但老三這裡則大驚失色,隨後一臉鬱悶地攤手皺眉說:“這天下哪裡有什麼敵人,誰又敢與我大清朝廷為敵?左右不過是有些內鬥嘛!”
“皇上您隻要一直持正嚴明,那些想挑起內鬥的人就翻不了天。”
老三補充說道。
雍正突然伸手指著老三:“你休要這麼說!”
“哪裡就沒有敵人?”
“隻要有所主張,就會有相應的敵人!”
“而且,敵人就在我宗室和八旗內部,甚至還非常囂張!”
雍正非常嚴厲地說道。
老三隻得低首:“皇上聖明,令臣幡然醒悟!”
“三哥,你謹小慎微是有的,但就是不及十三弟明白,所以,這事,你也彆再多言了。”
“你要是真不放心這《京師新報》,不放心老二十一,就先去跟老十三商量商量,拿個主意出來,然後再來見我。”
雍正給允祉出了個難題。
因為,讓允祉去跟老十三允祥商量,比要了他老命還難受。
但弘曆對此不得不承認的是,雍正的確更信任老十三,也更清楚老十三才是真的公忠體國。
這也算是雍正的明白之處。
即便他對《京師新報》這種新事物也不是很放心,但分得清誰說的更有道理。
當然,雍正自己也的確不怎麼舍得用化名在《京師新報》上發表自己的言論。
“彆在那裡偷笑了,過來吧。”
雍正這時瞅了東書房的弘曆一眼,而在正殿內說了這麼一句。
弘曆也就來到了雍正麵前。
雍正端起一杯茶來,呷了一口,隨後就笑著看向弘曆問:“那句輿論戰場,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占領的話,你是怎麼想到的?”
“兒臣是看明朝史料後,領悟到的。”
“明朝市井皆言眾正盈朝的時候,居然正是其國力衰落之時;而言權奸當道時,卻反而興利除弊、走向中興之時。”
“這就不得不令人好奇,正如明人王錫爵自己所感慨的那樣,到後麵,廟堂支持的,民間物議輿論就必反對;而廟堂反對的,民間物議輿論就必支持。”
弘曆這裡說著的時候,雍正頻頻頷首。
他也是常讀明朝史料的人,對此很清楚,而因此補充說:“這是朋黨已經壯大到市井百姓裡也有其同黨的時候了。”
“阿瑪說的是,但人隻要有所主張,有利益相爭,那必然就會有黨。”
“為一鄉之利而爭取的同道中人,稱作鄉黨。”
“隻為士紳之利爭取的同道中人,則為士林之黨。”
“隻為朝廷儘忠,為社稷,為天下蒼生謀萬世太平的真君子,也會因為共同擁護與勸諫君王持正,而成為忠君之臣黨!”
“故以兒臣愚見,隻要一群人是為大多數人的利益而爭,那便是大公無私,乃真正可用之黨。”
弘曆說到這裡,雍正卻突然在弘曆麵前笑了笑:“可我大清滿人不是大多數,漢人才是大多數。”
弘曆了解雍正是想做中國皇帝,才敢這麼說,要不然,他也不會開這個口。
他也清楚,雍正現在提到清朝的特殊性來反駁自己,明顯是已經讚同了自己的想法,隻是為了考察自己,看自己是一時讀書讀到起了書生之見,還是真有自己的成熟見解,所以才提到清朝的特殊性。
且說,在曆史上,真有清朝八旗貴族子弟接受漢學教育到忘了自己大清特殊性的情況。
比如,乾隆朝名將兆惠就曾在乾隆麵前吟誦“不教胡馬度陰山”來表明自己誌向,而被乾隆申飭,說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就是胡人。
所以,對八旗子弟也很熟悉的雍正,自然也會懷疑弘曆是不是存在接受漢學教育到忘了自己是旗人的地步,還是真的有格局更高的見解。
弘曆則在這時回答說:“按族彆分是這樣的,但按階層分不是這樣的。”
雍正道:“說下去。”
弘曆卻在這時先拱手:“那兒臣有不對之處,還請阿瑪恕罪且指正。”
“自然,這裡沒有彆人,你我父子之間,也該更清楚彼此才是,尤其在大是大非麵前,朕若不糾正你,將來遺患無窮!”
雍正很認真地點頭說道。
“您說的是。”
“而以兒臣愚見,權貴官僚階層,無論滿蒙漢,第一訴求都是吸食民脂民膏,所以,他們其實是一個階層的,我愛新覺羅家能入主中原,也正是因為彼此在這方麵一致。”
弘曆說道。
雍正皺緊了眉頭,但也還是笑了笑說:“你這話雖說的直白,但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底層旗人和底層民戶,按照這種劃分方式,自然也是一個階層,都是需要拿自己的血汗奉養權貴官紳的。”
“故而,親不親,階層分,真要天下為公,就得以底層旗人和底層民戶為本,如此,才能讓大多數人承我大清之恩,延我大清之國祚,使我大清真正能實現各族合一,為而成為真正的中國之朝!”
弘曆如此說後,雍正站起身來,伸手指著他笑道:“你沒有白讀明史,但知易行難,可彆半途而廢!”
“阿瑪教誨,兒臣謹記!”
弘曆為此回了一句。
他清楚雍正是深諳華夏文明規則的,正因為此,他才決心做中國皇帝,而接受弘曆這一番說辭,且不用弘曆多言,就明白弘曆的意思。
雍正這時也不由得感慨說:“不過,明史也的確當好好讀啊,也當好好修,正如你自己所領悟到的一樣,不能簡單的根據當時的物議去明辨忠奸,嘴上說的忠奸也不能和心裡想的一樣。”
“阿瑪說的是,明史得修,得認真修,還得長期修。”
弘曆附和道。
雍正回頭看向弘曆,笑著問:“為何要長期修?”
“不同時候,需要讓天下人看見的明史不一樣,自然要長期修出不同類型的明史書籍。”
“整肅朝綱時,要讓天下人看見的明史不一樣,教化人心時,讓天下人看見的明史又不一樣。”
“另外,不同人,得讓他們看見的明史也不一樣,帝王需要看見可以通鑒的內容,士民需要看見禮崩樂壞的後果。”
弘曆回道。
雍正睥睨了弘曆一眼,隨後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來。
“很好!”
突然,雍正拍掌點首,道:“你比朕還想得深遠,盛世當修史,也當多修!”
接著,雍正又對弘曆說:“你三伯的話,你剛才也聽見了,《京師新報》還是讓很多王公大臣擔憂乃至抵觸,要是借此控製輿論沒那麼簡單。”
“兒臣想著,不論有多少王公大臣擔憂乃至抵觸,隻要《京師新報》,能夠慢慢影響,乃至主動招攬一批王公大臣參與撰稿,成為特彆邀約的評議朝政者,那就能鞏固《京師新報》的地位,而使之成為推行新政時統一內外認知的利器。”
“讓一些德高望重的王公大臣,因從《京師新報》得到厚禮乃至名望,他們自然會反為《京師新報》所製,而為之能存在,主動為新政搖旗呐喊。”
“比如,兒臣就打算邀請十七叔、馬齊、隆科多、張廷玉、先生朱軾這些滿漢王公大臣成為特邀撰稿人,重金聘請他們每月給《京師新報》寫文章評議諸政。”
弘曆這時提出了打算通過《京師新報》形成一個利益集團,而使《京師新報》不會變質,也不會在將來被輕易取締。
雍正也因為可以用“惠清居士”的名義,通過《京師新報》表達自己的看法,而很願意看見有支持王公大臣跟他一起用這種方式為新政張目,便點頭說:
“很好,既如此,朕出內帑十萬兩給你和允禧,你們想辦法多邀請些朝中大臣在上麵發表自己的高論,省得隻有朕一個人在上麵說話。”
“嗻!”
弘曆大為欣喜,這讓他可以給要邀請的王公大臣給出更高的稿費,進而收買這些人。
他相信,許多王公大臣會受不了這裡麵的誘惑的,尤其是馬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