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七月,入秋後,天漸漸開始轉涼。
“四哥昨晚睡得可好?”
“還行。”
“四哥近來食欲可好?”
“也還可以。”
而也這個時節的一天,弘曆在圓明園一大早遇見弘晝時,弘晝先與之主動說起話來。
而弘曆在這麼回答後,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阿秋!
弘晝因此問著弘曆:“四哥可是受涼了?”
弘曆點首,且漸漸有些不習慣:“也許吧。”
“四哥還是傳禦醫看看吧,可不要加重。”
弘晝一臉關切地說道。
“不嚴重。”
弘曆說著就因此瞪了弘晝一眼:“你若對我還這麼關心的太過分,信不信我捶你!”
弘曆為此還拿孫氏語言說了弘晝一句。
弘晝為此撓了撓頭,解釋說:“汗阿瑪昨日說小弟沒心沒肺,對四哥您太冷漠,不夠關心,所以小弟就想著要改過自新,讓汗阿瑪看見小弟已經改正。”
弘曆呆在原地。
居然是這麼回事!
他沒想到,雍正昨日會這麼說過弘晝。
這讓弘曆嘖嘖暗歎,心想這容易情緒化的人就是如此,一旦脾氣上來,真是什麼難聽的話都會說出口。
何況,在這個父權社會,老子要是脾氣上來,說兒子自然也就更加不用忌憚什麼了。
隻是,雍正畢竟是皇帝,金口玉言的人,說弘晝“沒心沒肺”,自會更加嚴重。
因為,這會被記在《起居注》裡,那樣的話,誰知道會對弘晝產生多嚴重的影響?
即便弘晝沒想過做皇帝,不在乎名聲,但也會害怕將來新皇帝會因為他一些錯處,而拿著雍正這個父親對他的評價來做文章。
畢竟,雍正自己也是這麼對付自己兄弟的。
他每一處置自己的兄弟,都會先把康熙的話拿出來,表示不是朕看不上自己兄弟,故意針對自己兄弟,是當年自己父親就對自己這兄弟很厭惡,認為自己這兄弟很不孝,那些話都曆曆在目的記錄在案,不是朕瞎編排自己兄弟。
而自己本來已經儘量寬待自己兄弟,沒有打算拿當年先帝對他們的評價說事,但無奈他們就是不悔改等等。
可以說,同樣容易情緒化容易激動的康熙,給雍正留了許多他可以拿去懲治他兄弟的利劍。
所以,弘晝有所害怕和不安,而希望雍正收回此言,弘曆對此也能理解。
要知道,雍正自己當年在被康熙給了一句“喜怒不定”的評價後,也非常不安。
所以,他後麵一直都想儘辦法的央求康熙收回,說自己已經改正,沒有再喜怒不定。
而人最終會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
雍正被當年容易情緒化的康熙坑過,現在他也照樣容易情緒化的對付弘晝。
但話又說回來,弘曆也不得不承認,這當皇帝是真爽,一句評語就能讓人惴惴不安,更彆說抄家與奪其性命了。
他將來要是成為皇帝,對看不慣的人,也能先賜幾句惡語,讓其不能自安。
如同,錢名世被雍正賜匾“名教罪人”,還讓官員們寫諷刺詩為其送行一樣。
即便錢名世是清流士大夫,但這讓後世的皇帝和士大夫想給錢名世恢複名譽都很難。
不過,弘曆不是很讚同雍正過於情緒化。
他覺得,皇帝還是要應該素養更高才好,要無限趨近於政治機器。
即便是看似情緒化的惡語與刻薄之舉,也得有著真正目的。
而不是真的因為一時衝動才惡語相向,因為,那樣的話,事後自己容易後悔。
雍正現在確實很後悔自己之前在老十三麵前衝動的責問弘曆。
他為此不斷的反思,覺得自己這樣可能會讓弘曆對自己這個皇帝失望,也讓老十三對自己失望。
畢竟,自己身為皇帝沒有做到足夠冷靜,足夠鎮定,足夠有擔當,才會在沒整清楚弘曆有沒有反擊之前就責難弘曆,還不聽老十三的勸告。
這讓雍正甚至擔心,弘曆會不會覺得自己這個當阿瑪的,還不如他十三叔的能理解他?乃至覺得他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聖君明主?
內心自卑的雍正為此想到了當年老十四更喜歡老八的舊事。
雍正因而越想越後悔,越自責,越擔憂自己留給彆人的印象不是一個好皇帝該有的印象,乃至因此睡不著覺。
本來這件小事已經過去了,但他自己心裡就是過不去!
如果換作是曆史上的乾隆,自然不會這麼內耗。
在曆史上的乾隆眼裡,兒子罵了也就罵了,老子罵兒子,天經地義,就算事後覺得自己錯了,那又有什麼。
比如……
曆史上,嘉慶在被乾隆立為皇帝後,乾隆就因為和珅說嘉慶寫詩祝賀自己老師朱珪升為兩廣總督,而責難嘉慶,甚至問刑部尚書董誥嘉慶這是不是結黨大罪。
好在董誥是個明白人,說聖主無過錯,意思是,嘉慶現在不僅僅是你兒子還是你親自立的皇帝了,所以再說人家結黨不對,是不合法理的,更是不利於皇權本身。
畢竟,天下沒有皇帝不能示恩臣子的道理。
乾隆這才沒計較,但他也沒有因為損了自己兒子的顏麵而覺得愧疚,而懲治一下和珅,依舊寵溺和珅。
儘管,嘉慶當時已經是登基改元的皇帝,是大清帝國的真正元首。
按理,作為太上皇的乾隆該主動維護嘉慶的聖顏才是,好歹人家已經是皇帝,比太子都尊貴,是天下之主!
但雍正沒辦法做到這樣心安理得。
作為康熙養蠱教育培養多年的人,他能從眾兄弟中脫穎而出,首先就是自己ua自己的本事比他的許多兄弟強,才讓康熙對他放心。
雍正也就已經習慣性的先反思自己,覺得父親越嚴厲越是對自己好,進而變成,自己欣賞或者有感情的人對自己越嚴厲,就越讓他覺得對方是在乎自己才這樣嚴厲。
當然!
可能雍正一開始隻是這樣表演,表演說雷霆雨露皆為君恩,汗阿瑪凶自己也是為自己好。
但這樣演久了,也就真的成為了這樣的性格,依賴這樣的思維路徑。
所以,雍正在昨日從弘晝那裡知道弘曆的喜好後,他就讓人連夜從降清漢臣梁清標的後人那裡得來了北宋名作《千裡江山圖》,而令人將其鋪放在了勤政親賢殿的大案上。
雍正還準備了一盒福州將軍進呈的漳州“八寶印泥”,印泥盒是“大明嘉靖年製”青花纏枝菊紋印泥盒。
這本是他自己一直珍藏著的貢品,但他現在拿了出來。
他現在就等著弘曆來給他請安時,在注意到這畫這印泥盒時,自己就故作不經意的賜給他,而讓他覺得還在生他氣的弘曆,真的不再生他的氣,依舊像以前一樣,敢說敢言,還能時不時的因為他忘記吃早飯而“管教”他一下。
但他沒有意識到,他作為皇帝,居然已經陷入到去靠討好他人以獲得認同的怪圈內。
雍正時不時的看了一下鐘表,隨後又看了看窗外,沒辦法安下心來批閱奏折。
蘇培盛對此不禁微微抿嘴,想笑又不敢笑。
而雍正漸漸有些煩躁,隨後又內耗起來,而微微一歎說:“他到底是生朕的氣了,連來請安都沒平時早了。”
“主子,這是因為您自己說過的,四爺可以不那麼早來,免得倒影響你處理政務。”
蘇培盛不由得提醒了一句,他怕雍正給自己給自己加戲太多,乃至開始責備他們這些奴才,也就提醒了一句。
雍正聽後點頭:“朕是這麼說過,所以想來,朕當初越是那麼體諒他,他現在就會越是因為自己那麼沒道理的訊問他而傷心失望吧?”
蘇培盛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
畢竟他已經習慣了,隻要雍正不遷怒於他就行,至於雍正因為自卑而自己內耗自己,他一個太監也沒有辦法多說什麼。
雍正這裡沒辦法做到安心批閱奏折,也就隻好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時就看看外麵,然後又看看看那幅梁家敬獻上來的《千裡江山圖》。
他很少向大臣索要東西,因為他覺得那會有損他在大臣心中的形象。
但他因為聽說這梁家收藏有千裡江山圖,他才讓張廷玉出麵,讓梁家贈了此畫,然後張廷玉獻了上來。
他之所以執意給弘曆這《千裡江山圖》,自然也是希望弘曆明白他打算把大清的江山給他,對他寄予厚望。
“主子,四爺來請安了!”
當雍正捏拳抿嘴的又看向《千裡江山圖》時,蘇培盛突然笑著轉身說了一句。
雍正點了點頭,隨後看了看四周,接著就立即去了放奏折的案後,裝作認真批閱奏折的樣子來。
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沒戴靉靆,就忙放下去奏折,去拿靉靆,卻因為過於著急,靉靆落在了地上。
啪!
蘇培盛也被影響得跟雍正一樣急,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似乎即將來請安的弘曆才是皇帝似的。
這時,蘇培盛就立即滑跪在地,把地上的靉靆撿了起來,雙手捧給了雍正。
雍正拿起來急忙戴好,且這才重新拿起奏折。
弘曆進來的時候,就一眼看見了那幅絢爛奪目的千裡江山圖,還注意到了案上的一寫有“嘉靖”字樣的印泥盒,也見雍正依舊如往常一樣在認真看奏折。
而雍正也在偷偷瞥他。
弘曆知道,雍正肯定沒有認真看奏折。
但他更知道,對付雍正這種或多或少都被康熙折磨的心理有些問題的皇帝,就不能按照與尋常人相處的方式來相處。
所以,弘曆雖然故作失神地多瞅了一會兒《千裡江山圖》,但他也因此把牙床緊咬,也把拳頭緊捏,而沒有因此表現出感動或無所謂的樣子來。
因為他相信,雍正這種骨子裡不自信的人,會在他表現出感動時覺得他假,也會在他無所謂時覺得他不在乎雍正的討好,而會讓雍正更加抓狂。
反倒是表露出憤怒來,才會讓自卑的雍正更加懷疑自己是不是討好錯了方向,進而願意與他交流,而表現出冷靜和沉著來。
雍正見弘曆神色不快,乃至有怒色,的確沒有生氣,反而眸露不安。
“兒臣給阿瑪請安!”
弘曆做出強忍怒意的樣子,向雍正行了禮。
雍正神情凝重地把奏折放在了案上,然後看向他:“你我父子難道就這樣生疏了嗎,阿瑪有哪裡做的不好,你直言就是,我自不會生你的氣,家有諍子,乃一家之幸!”
“嗻!”
“那兒臣就直言,阿瑪今日突然讓正殿內多了一幅《千裡江山圖》,想來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了謠言,覺得兒臣會真的沉迷書畫,貪圖享樂,也染上了漢人士大夫那些愛風雅好空談的陋習,才用這圖來暗諷兒臣!”
“兒臣實在是冤枉,也請阿瑪令人收回此畫!”
“兒臣一心隻想著我大清社稷,絕對不是一幅名畫,一張名帖就能亂了心誌的!不過是一幅畫而已,哪個有誌向的皇子會經不住這樣的考驗?”
弘曆擲地有聲地回道,而帶著責問的口吻。
果然!
雍正聽後竟麵帶微笑,如春風般和煦地看著弘曆,且點頭說:“阿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