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有沒有魚肉士紳,今日且不提,今日隻說一件事,你的彈章為何與李紱曾經上的奏折內容一致,你們是不是提前謀劃過!”
啪!
雍正說到這裡,就拍案而起,怒吼道:“你們這是在結黨!”
謝濟世頓時臉色煞白。
弘曆則恨不得在這時大讚一聲:“阿瑪高明!”
他也因此放下心來。
因為,這個時候去證明田文鏡有沒有魚肉縉紳,無疑就是會陷入對方挖的自證陷阱。
唯有否認或者轉移話題,安彆的罪名,讓對方猝不及防、陣腳大亂才更合適,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樣子。
雍正恰好做出了正確的應對,不糾結田文鏡有沒有魚肉縉紳,而是直接拿結黨說事。
笑話,在大清,魚肉縉紳根本不算事,好吧?
所以,何必為有沒有魚肉縉紳這事多作解釋呢?
拿結黨做文章才是根本!
但雍正一向內心自卑,又真把自己當中國皇帝,喜歡解釋,在乎他人評價,每次處置自己政敵之前,都會寫長篇文章,把很多年前的舊賬都翻出來,為的就是佐證自己沒有亂殺人,自己沒有錯,自己有多麼無可奈何,你們得理解朕。
現在,雍正卻做出了正確的應對策略。
弘曆自然也就不由得感到好奇,雍正為何這次應對正確,沒有陷入自證的陷阱,而是直接拿結黨說事?
很快……
弘曆就想明白了。
因為雍正雖然喜歡自證,但也敏感,很在乎細節。
比如,年羹堯把“朝乾夕惕”,寫成“夕惕朝乾”的細節,就被雍正抓住,而認為其大不敬。
所以,雍正才會從這些彈劾田文鏡的奏折裡,找到了值得發現的細節,即兩人奏折內容一致,而敏銳的覺得謝濟世和李紱結黨一致。
哪怕,李紱彈劾田文鏡的奏折是在一年前彈劾的。
但這對愛看奏折,把看奏折作為消遣的雍正來說,記得李紱一年前上的什麼奏折,根本不是事。
弘曆對此暗歎,雍正到底是雍正,雖然他有他的性格缺陷,但他的性格優勢也無疑會彌補他的缺陷,加上他的皇帝身份,而隻要他不願意妥協,就自不會被輕易逼得妥協。
而在雍正說他和李紱結黨後,謝濟世這時也一臉愕然。
結黨?
這帽子扣的好重,也好突然?
不是自己在給田文鏡扣帽子嗎?
不是皇上若要繼續袒護田文鏡,就得為田文鏡爭辯其有沒有魚肉縉紳嗎?
怎麼現在變成了現在自己在結黨的事?
自己要自證有沒有結黨嗎?
謝濟世現在腦海中有許多問號。
他突然發現他低估了眼前的皇上。
李紱也一臉懵逼。
他沒想到,雍正會在收到謝濟世的奏折時,會把一年前他彈劾田文鏡的奏折也翻出來。
這是何等可怕的縝密心思?
李紱為此倒吸一口涼氣。
講道理,他自己都快忘記他一年前彈劾過田文鏡。
所以,李紱現在也感覺到了雍正的可怕。
恐怖如斯的可怕!
“李紱,朕從不冤枉自己的大臣,所以,朕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謝濟世所奏之事為何與你一致,你們有沒有私底下經常接觸,有沒有結黨營私!”
雍正這時還問起李紱來。
李紱現在很沒自信。
因為,他真記不得他一年前彈劾田文鏡的奏折都說了些什麼。
畢竟,哪個正常人會去記住自己一年前說過什麼話呀?
正因為沒有自信,李紱也不好否認,隻得自證說:“聖上明鑒,臣確實和謝濟世來往甚密,也多次在一起聲討過田文鏡,但臣和謝濟世沒有結黨營私!”
李紱這麼說後,許多與他交好的滿漢大臣皆為此大驚失色。
老三允祉更是為此暗暗搖頭。
他覺得,李紱就不該承認自己和謝濟世來往甚密。
因為他很清楚,在雍正眼裡,李紱這樣已經相當於承認自己結黨了。
他不由得暗歎李紱還是太實誠了。
這會讓雍正更加憤怒。
雍正這時也嗬嗬冷笑說:“你李紱還算實誠,但你說你們沒有結黨營私,誰信!你把朕當幼年天子嗎?!”
雍正這話不可謂不重。
弘曆也不禁暗歎,雍正的確吃硬不吃軟,李紱如實承認,說實話反而讓雍正更加憤怒,說李紱孩視他。
“聖上明鑒,北宋歐陽文忠公曾曰:小人無朋,君子有之……”
“臣與浙江道禦史謝濟世乃君子相交,從不為營私舞弊而交,故無結黨營私之說。”
李紱現在隻能死鴨子嘴硬,繼續為自己辯白,把歐陽修《朋黨論》拿出來作為自己的擋箭牌。
雍正自然不會因此就選擇接受李紱的觀點。
畢竟,他雍正雖然騎射在康熙諸子中表現不怎麼樣,但漢學造詣可是稱得上名列前茅的。
所以,李紱的觀點根本就說服不了他。
他依舊隻是嗬嗬冷笑。
但雍正沒有再親自反駁李紱,而是看向了弘曆:“弘曆,你說,他李紱的話對不對?”
弘曆算是明白了,明白雍正為何要讓自己參加禦門聽政,明顯就是考察自己能不能在麵對這些飽讀詩書的大臣強詞奪理時,保持足夠的清醒,且有足夠強的認知。
弘曆為此也就出列回道:“回汗阿瑪,李紱的話不對!”
“怎麼不對?”
雍正繼續問道。
弘曆則回答說:“如果按照李紱所說,他和謝濟世是君子相交,所以不是結黨營私,是屬於君子間的朋友之交,那豈不是說,不與他們交往的大臣都是小人?”
弘曆這麼說後,李紱變了臉色。
謝濟世也麵色煞白。
他們都看向了弘曆。
兩人甚至在這時不由得暗歎,暗歎他們到底是低估了雍正的細心,也低估了弘曆的聰俊。
雍正的細心,讓本來是議論田文鏡魚肉縉紳的事,變成了議論他們有沒有結黨的事。
而弘曆的聰俊,更是找到了北宋歐陽修這句話的邏輯漏洞,那就是憑什麼你說你是君子就是君子,憑什麼不跟你政治主張相反的就不是君子,說不準你才是小人呢?
要知道,當年北宋慶曆時期,歐陽修就因為拋出此觀點反而讓反對他的人抓到了攻擊他的點。
雍正則露出滿意之色。
畢竟,他的兒子果然有認真讀書,也有認真思考。
隨後,雍正就問著弘曆:“那你說,他們結黨當不當處置?”
弘曆故意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謝濟世、李紱以及在場的滿漢大臣再次朝弘曆看了過來。
他們也都很在乎,這位四阿哥會在選擇順從官僚集團意誌和順從皇帝意誌之間,如何抉擇。
雍正這裡也暗自點頭,隨後又陡然瞪著他:“回話!”
“當處置。”
弘曆回道。
雍正又追問道:“如何處置?”
“當嚴懲!”
弘曆回道。
弘曆這話一出,李紱不禁兩眼一閉。
連在場的老三允祉也不禁微微一歎,心想這弘曆雖聰俊非常,但到底性格懦弱,不敢在盛怒的雍正麵前為官紳們說話,也隻敢上個奏折說說情而已,也難怪會在看見自己兒子對老十三做剃頭之舉時,沒敢站出來,反而是老十敢站出來,明顯是謹慎到有些軟弱的地步。
但老三沒有因此失望,反而很願意看見這種結果,而也朝弘曆都投出了滿意之色。
因為,他很願意看見將來的大清皇帝性子能弱一點,能遇事畏縮膽怯一些,這樣他們這樣的王公大臣也不用像在雍正朝一樣,提心吊膽的過日子。
其他王公大臣中,也希望將來的大清皇帝能夠性子弱一點。
有的甚至暗想道:“這樣畏首畏尾的四阿哥,若將來當皇帝也是好事,大清總算要有個性子軟弱一點的主子了!”
雍正這時也配合著弘曆,而冷冷一笑說:“那就依照寶親王弘曆所言,將這兩結黨營私之輩下獄,著刑部議其死罪!”
在場的王公大臣們聽後皆驚駭不已。
謝濟世、李紱雖然隻是兩個漢臣,但被處死,是他們都不願意看見的。
即便是滿洲王公。
因為這兩人代表的本就不是他們兩人的意見,而是整個官僚集團士紳階層的意見。
兩人背後的鐵杆同黨也沒那麼簡單。
不然,他們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硬剛雍正。
就說李紱,他很早就是很多滿洲王公的座上賓。
而田文鏡得罪的也從來不是李紱和謝濟世兩人那麼簡單。
他在河南推行的官紳一體納糧當差是真的徹底得罪了天下所有官紳,甚至是許多和漢人官紳結成利益同盟的八旗官員。
所以,刑部滿尚書阿克敦這時就咬牙站出來說:“萬歲爺恕罪,奴才不敢奉此命!李紱是直臣,性格剛然,實無私黨。”
阿克敦的回答,讓雍正猛烈地收縮了一下臉部肌肉。
弘曆也頗為意外,阿克敦是雍正自己人啊,居然也會為了李紱和謝濟世抗命!
誰知,左都禦史蔡珽也出列奏道:“萬歲爺容稟,李紱、謝濟世皆是剛烈正直之士,殺之不祥!還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弘曆更加暗自咋舌。
他與蔡珽有過一麵之緣,知道蔡珽辦事能力很強,也是雍正當年倒年羹堯黨的得力功臣。
但現在,蔡珽也開始和李紱、謝濟世這些漢臣站在一起,而反對同屬漢軍旗籍的田文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