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微涼,天漸寒,又是一年。
戌時末,街上少行人。
今日不知怎的,連平時熱鬨繁華的西市都有些冷清,黃狗蜷縮在店鋪台階下的角落,無精打采的望著街上人往人來;忙碌了一天的小二哥坐在門檻上,靠著框邊低頭打盹,懶得招攬客人進門。
一個頭戴綸巾,圓領綠衫的年輕人出現在了街道上。年輕、沉穩,腳上踩的官靴將他與周圍的販夫走卒、市井小民涇渭分明的區彆開來。
他的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捏著一個盒子。
那盒子通體皂黑,上麵的花紋精致複雜,凹陷的地方漆黑不見,突出的地方在昏暗的燈籠下泛著明光,依稀能分辨出是木蘭木材質。
櫝尚且如此精美,裡麵的珠,可見有多貴重。
周迎,廣陵高郵人,建隆二年進士,在翰林院打白工,抄了快兩年的書了。
同年們有關係和人脈的,都已經進入六部和各個監正宗寺實習了,沒背景的也都去了地方州府當起了縣太爺。隻有他還在翰林院抄書。
說不清為什麼,他覺得,抄書也挺好的。
以後可能會去哪個部門做個小吏,熬個三四十年,臨了能得個銜,葉落歸根,就可以了。
隻是,最近平靜的生活掀起了一陣狂潮。
他跟著翰林院的宗正,在鬆竹樓會見上林苑、鴻臚寺的頭頭腦腦們,一群老頭子把酒言歡吹牛逼,聽得他昏昏欲睡,還要強打起精神來為宗正擋酒。
厭倦,無奈。
直到那首熟悉的《廣陵散》從樓下飄來,親切的鄉音傳入耳中。
他急忙走出宴廳雅間,趴在欄杆邊望向了她。
她站在萬人中央,長袖帶風裙袂揚,為君起舞弄月光,從樓頂灑落的茉莉花葉漫天飛舞,周迎嗅到了家鄉的漁舟蓮葉,嗅到了旅人相思。
他記下了她的名字——沈棠。
原本官驛——衙門——酒樓的三點一線生活悄然發生了改變,每天枯燥無味的工作似乎也有了一點點期待。他的心不再那麼沉穩、那麼寧靜。
他開始盼著下值了。
下了值後,周迎便立刻往西市趕,胡亂對付上一口後,急匆匆的進入鬆竹樓,在一片姹紫嫣紅中尋找沈棠的身影。
直到看到她後,他才心安。
不為了占有褻玩,隻為了駐足欣賞。
時間一長,沈棠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個沉穩中帶著一股柔和的官人。
出於好奇,她邀請他進入自己的閨帳品茗。
兩個漂泊在汴京的廣陵兒女,在言談間相見恨晚,在交流中心跳律動。陌生的城市,熟悉的鄉音,寂靜的夜晚,那種無儘的孤獨和藏在內心深處的寂寥,得到了片刻慰藉。
隻是周迎的行事方式讓沈棠有些看不懂,來了鬆竹樓,隻送銀子不睡姑娘的,這還是獨一份。
比起肉體,周迎更加享受精神上的共鳴和靈魂上的振顫。
似是而非的曖昧,才最讓人上頭。
今日,他又用俸祿從金玉閣購得一份來自家鄉廣陵的東海蚌珠,通體紫色,光澤炫目。
折取雪下梅,轉贈心上人。
“姑娘,周大人來了。”
沈棠的丫鬟早已跟周迎熟識,見他按時赴約,便立刻掀起簾子迎接,順便嬌俏的朝著房間裡麵喊了一聲。
正在梳妝的沈棠聽了,緩緩放下了木梳,恬靜的扭頭望向月簾外的堂中。
“沈姑娘,今日金玉閣新進了一批珠寶珊瑚,我偶然間聽聞,有一件從廣陵收上來的紫鮫淚,就給你收攬來了。”
沈棠聽後緩緩起身,披著長發不施粉黛的從閨房裡走了出來,周迎笑著將手中的木蘭盒打開,將那顆質地上乘的珠子遞到了她的麵前。
珍珠本就貴重,紫色更是難尋,縱使沈棠見過很多好東西,也依然被眼前的物件吸引的有些失神。
“你能來就很好了,帶這些做什麼?如此破費……你應該將俸祿攢著,留著娶個正經姑娘的……”
周迎笑著將盒子重新蓋好,轉身遞給沈棠的丫鬟,丫鬟立刻雙手接過去,喜滋滋的抱著盒子鑽進閨房裡麵去了。
才子佳人,各自依禮落坐。
“今天累嗎?”
“還好,不過是按照大人的要求抄錄一些舊籍而已,隻是近來秋雨連綿,庫裡的書許久不曬,已經生了蟲。”
沈棠聽到後輕捂著嘴唇忍不住笑意:“你這差事,怎麼比莊稼人還要看天氣?”
周迎無奈的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舊籍繁浩如海,有些更是孤本難尋,哪怕缺損一本,都將是莫大的損失。前人碩果,若是在我輩手中失傳,罪莫大焉!”
沈棠止住笑,眸子裡亮晶晶的閃著星星:“這麼說,周大人是在做大事了?”
周迎皺著眉思索了一下後,自嘲的笑了笑:“這算得上什麼大事……隻不過是借著抄書的便利,多讀一些聖賢舊事罷了~”
這種事,說大真不大。
可說小也不小。
國家圖書館的管理員,以後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從這個位置上走出去的,有人寫出了一本膾炙人口的話本,有人做了國子監的監正,也有人在成為了一朝宰輔,還有人撐起了一個民族的脊梁。
或是淹沒在曆史的洪流,或是傲立在時代的潮頭,誰又能說的準呢?
沉默了半晌後,周迎看向沈棠清麗的麵容,笑著問道:“那你呢?今天過的開心嗎?”
沈棠悠悠的歎了口氣:“唉~跟往常一樣,正午時分,國子司業宴請陵台令,叫我去彈了幾首曲子,後便一直清閒到這會兒了。”
“辛苦你了~”
“入了鬆竹樓,便是陪笑身,縱使心中千般不願,也無法抗拒那些朝臣公卿。隻是自己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還是有些懷念小時候的茅屋圓月,廣陵府的流水小橋。人要是永遠不會長大,該有多好啊……”
沈棠的話也深深觸動了周迎的思鄉之情,引發了他的情感共鳴。
身如浮萍,於此大千世界飄零,前塵未卜,哪知他日禍福吉凶……
“噔噔噔~”
就在二人桌前長談之際,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正在修剪架上盆栽的丫鬟放下了手中的花剪,打開房門探頭一看,暗叫不好!連忙又將門給合上了。
她驚慌的轉過身,用後背靠著門,瞪大桃眼對著周迎和沈棠低聲喊道:“秦……秦王到了!!”
!!
周迎麵色一驚!秦王怎麼來這裡了?找……找沈姑娘嗎??
沈棠更是麵露驚色,左右看了看後,連忙拉著周迎的胳膊,飄去一陣香風:“周大人,秦王器小,若是叫他看見了你,怕是會粗魯相待……能否……能否委屈你一下?”
委屈?
怎麼委屈?
還不等周迎反應過來,沈棠就不分由說的按住他的腦袋,把他按趴在地上,推著他滾進了繡床底下。
e……
“吱呀~~”
房門開了,趴在床底下的周迎躲在黑暗中,聞到從衛生死角傳來的一陣塵土氣味,屏住呼吸,生怕弄出聲來,被秦王殿下聽到。
也怕壞了沈姑娘的清譽……
他借著微弱的燭光小心翼翼的窺視,隻見秦王殿下將腰間的刀擋在了案桌上,大大咧咧的坐了下來。沈姑娘用一雙纖纖玉手剝開韓登帶來的一筐橙子,取下來喂進對方的口中。
嘶……
胸口有點悶是怎麼回事呢?
織錦的帷幕漸漸被暖的有些溫熱,獸形的銅爐裡升起的煙霧嫋嫋不絕,沈姑娘溫柔的拿過來一把竹笙,悠悠的曲調聽的人心情舒暢,靈魂安枕。
周迎漸漸聽的入了迷,小心的調轉身子,艱難的在狹小空間裡翻了個身,平躺在地麵上,望著漆黑隱約可見的榻底木板發呆。
他們在外麵聊了很久,那些對自己說過的情話,沈姑娘也說與秦王聽,逗的他哈哈大笑。
窗外聽得梆子響,已近子時。
終於聽到了聲響,周迎微微側頭看去,秦王殿下起身,握住了桌上的腰刀,顯然是要離開了。
周迎這才想起來,已經宵禁了。對於秦王殿下來說自然無所謂,可他隻是翰林院的一介小吏。縱使有官身,可要是沒有正當理由,也不能在街上行走了!
這咋整?難不成今晚要留宿在沈姑娘的閨房了?
這不好吧……
就在周迎糾結為難之際,忽然聽到沈棠的說話聲——
“已經很晚了,王府離的遠,你出了門去哪裡投宿呢?夜深露重的,馬掌也容易打滑……不如就彆走了,今夜就留在這裡吧~”
〣 ºΔº 〣?
床底下的周迎聽到這句話後,整個人都懵了!
不兒……姐們,你是不是忘了床底下還有個我呢??
還不等周迎想出辦法去提醒沈棠,就聽到韓登說:“好。”
??
???
腳步聲漸漸靠近,周迎的眼前出現了四隻腳,隨後就看到沈棠蹲了下來,替秦王脫下了官靴。而後她自己走到月簾那裡,將粉紅色和淡綠色的帷幕都放了下來,也脫了繡鞋,上到了床榻上。
外麵的丫鬟吹熄了蠟燭,走出去後輕輕合上了房門。
黑夜,靜謐無聲。
周迎有些懷疑人生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這特麼叫什麼事兒啊!你好歹想個辦法把他支開,讓我先離開啊喂!!
“嗯……呃……”
??
一陣輕柔的嬌喘透過床榻傳來,緊接著便是悉悉索索的衣物聲。再後來,雖然看不見,但周迎明顯能感覺到眼前的整個床榻都發出了“吱呀吱呀”的搖晃,緊接著便是“啪啪”的撞擊聲魔音入耳。
嗚嗚嗚……
床下的周迎又是捂耳朵,又是抱胸口,飽受折磨,淚流滿麵……
自己放不下的人,人家都放進去了……
我靠!
秦王不知道就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還在下麵嗎?你什麼意思?
枉我還將你引為紅顏知己,感歎他鄉遇故知,同是天涯淪落人。
結果你拿我當調情工具尋刺激是吧?
說實話,要不是床上的是秦王,周迎絕對要從床底下翻出來,讓沈棠知道知道什麼叫“老鄉見老鄉,暴揍出內傷”了!
——
天亮後,韓登走了,周迎死了。
心死了。
三次,整整三次……
他已經不恨沈棠了,隻恨自己眼瞎,隻怪自己天真。鬆竹樓裡怎麼會有純潔的愛情呢?
他從床底下翻了出來,坐在梳妝台前的沈棠瞥了他一眼,本來想說些什麼,可又轉念一想,這還說個毛~
索性不說了。
周迎也沒有向沈棠問出“為什麼”之類的傻話,隻是平靜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默不作聲的與沈棠擦肩而過。
小丫鬟雖然隻有十幾歲,卻也知道現在有多尷尬,於是也沒敢說話,隻是小心翼翼的打開了房門。
周迎跨出房門後,皺了一下眉,從懷裡掏出兩角銀子,塞到小丫鬟的手裡。
至少她還把自己當個人。
走出鬆竹樓後,感受著清晨的新鮮空氣,看著街道上開始為生活奔波的行人,周迎深呼吸了一口氣後,身影落寞的向著不遠處的一家麵攤走了過去。
“店家,來一碗肉絲麵。”
“哎~好咧~”
食指輕叩著凹凸不平還有些油漬的桌麵,他開始思索今天該抄錄哪一排架子上的書,這會兒朝陽初升,或許可以把書拿出來曬一曬,吃完這碗麵,就早早的去當值吧~
“客人,您要的麵來了~”
一雙指尖有些凍瘡的細手捧著熱氣騰騰的麵碗放在了自己的麵前,湯麵飄著油花,撒著翠綠的蔥段,幾根肉絲點綴其中,但麵的份量很足。
還有一陣清新的氣味傳來,與鬆竹樓裡的胭脂水粉醃出來的不同,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
基因適配。
周迎不禁抬頭看向給自己端麵的人。
不到二十的年紀,一雙眸子明亮靈動,頭上裹著包巾,一身洗到發白的麻衣,兩個小臂上套著碎紅花點的護袖,腰間纏著黃布圍裙,正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
滿是膠原蛋白的臉頰和潔白的牙齒笑的燦爛陽光,眼睛彎成了月牙,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治愈。
“怎麼了客人?看你眉頭不展的,大清早起來就不開心呀?”
周迎沒有說話,隻是呆呆的望著眼前的女子,嘴角一癟,突然有點想哭。
女孩連忙伸出手想拍著肩膀安慰他,但又反應過來眼前之人是陌生男子,覺得不好意思,於是隻好輕拍著空氣安慰道:
“沒事的沒事的,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已經是昨天了,吃完我做的麵,就開始全新的一天吧~”
周迎望著她甜美的笑容,感受著最質樸的善意,眨了眨眼睛後,對著她用力的點了點頭。
女孩見周迎回應了自己,抿著嘴開心的笑了。這時鄰桌又來了兩位客人喊她,她連忙扭頭回應,看了一眼低頭握筷的周迎後,熱情的跑過去招待了。
周迎大口大口的吃完了麵,又毫無君子形象的用雙手捧起陶碗將裡麵的麵湯一飲而儘,在桌子上丟下幾角碎銀子後,背負起雙手,迎著朝陽昂首闊步的向前走去。
摘果先栽樹,愛人先愛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