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裡聽來的一句話:你跟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中間都隻隔著六個人的關係。
汴京翰林院裡的小吏周迎,和縱橫草原的敕勒可汗豆侖,兩個相隔千裡、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還真就符合這一定律。
周迎——沈棠——韓登——申屠忘憂——申屠明光——豆侖。
不多不少,剛剛好。
情感上受挫對人的打擊固然很大,但軍事上的受挫會讓人汗流浹背。
二者都讓人寢食難安。
自從與申屠明光書麵簽訂了互相諒解協議後,豆侖轉身就率領敕勒部的兒郎們投入到了草原吃雞大賽中。
敕勒與突厥聯手,和凶猛的高車騎兵在大草原上多次爆發激戰,慘烈程度絲毫不比鄭蜀之間的劍閣之戰、成都之戰低,都是馬背上長大的,誰慫誰孫子。
要麼你拿著我的頭蓋骨裝酒,要麼我把你剁成肉臊子喂狗!
衝鴨——
但是吧,這世上的很多事,並不都是憑借著一腔血勇就能夠有誌者事竟成的。
當年突厥和鬼方、契丹一起南下創業,敕勒部忙著向村霸申屠家奪回自己的宅基地時,高車部安靜的苟在家裡默默發育,具體活動就是放牧、生孩子、囤積鹽、鐵、糧食物資。
三位年輕人在南人的地盤上見識了城市套路深後,頭破血流的回到了村子裡,突然發現高車部已經修起了小洋樓,存款七位數,還娶了媳婦,手下一大幫小弟。
而且,還盯上了他們的家產。
以及他們本人。
芝伏羅大汗率領高車部從阿爾泰山一路東下,秋風掃落葉一般席卷殘雲,對沿途的各個小部落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鮮明政策,路邊的狗都要一腳踹飛。
他們強勢吞並了同為六部之一的鬼方部,並且攻勢絲毫不減,越打越強、越打越多。時至今日,已經控弦十五萬,兵臨土兀剌河。
在淩晨原本的那個時空,這條河旁邊有一座城市,叫做烏蘭巴托。
那麼,敕勒和突厥的軍隊加起來一共有多少人呢?
六萬。
令人絕望的數字。
由於大草原一望無垠,土地基本平整,也沒有什麼險峻的地形可以利用一下,所以大家通常情況下都是進行真男人對決,選擇正麵對掏的。
沒辦法,地方水土決定民俗風貌,再說草原上的文化傳統一直都是這樣,數量直接決定著勝利的天平會倒向哪一方。
儘管差距有點大,但敕勒和突厥還是決定手拉手一起孤立高車部,把它踢出草原聊天群。
芝伏羅不會放過豆侖和突厥可汗乞力屋,他們兩個同樣不屑、也不會心甘情願的臣服於一個苟在陰暗的角落、趁著大家虛弱時搞偷襲才壯大起來的陰險小人!
大鄭建隆三年九月中旬,土兀剌河畔,一場足以影響草原命運的騎兵會戰,拉開了帷幕。
雙方投入戰場的總兵力加起來超過了二十萬人,從土兀剌河的上遊源頭到下遊水草地,到處都是手提彎刀、拉弓張箭的草原漢子,其中不乏有胡子花白的老人和麵相青澀的小孩,甚至還有不少身體強壯的婦女。
棕盔銅鱗,一圈豹絨圍繞在頭盔邊沿。皮甲上似乎被什麼油抹過,鋥亮反光。濃須短髯,棗麵黑眼,虎背熊肩,小腹微微隆起,卻沒有一絲肥墜感,隻有讓人喘不過氣的強者威壓。
高車大汗——芝伏羅。
他坐下的草原馬通體烏黑,宛如漆塗墨染一般毛發明亮,不近前細細端詳,連眼睛和鼻孔在哪裡都找不到。雖然不清楚是什麼品種,但一看就知道是萬中無一的良駒。
湛藍的天空中,白雲成團翻卷著在天際滾動,碧綠的草原上已經有些秋敗之色,綠中帶黃,明媚如浪。被雲朵遮住的陰影和陽光照射的地麵都在緩緩移動,天空中雄鷹展翅翱翔,啼鳴聲驚起沙鷺,更遠處雁陣成行。
一名麵部黑中透紫,刮的乾乾淨淨,既沒有胡須也沒有眉毛的披甲副將左手扯著韁繩,右手握著長杆瓜錘的年輕漢子勒馬來到了芝伏羅的身邊,調轉馬頭與他並轡望向對麵。
“大汗,黑烏鴉傳來消息,契丹人在呼倫河附近和胡獨虎可汗血戰了一場,雙方都死傷慘重。遼東的漢人應開疆介入了戰場,幫著契丹襲擊了黃龍府,眼下三方互相牽製,陷入了僵局,想要兩麵夾擊突厥怕是不行了。”
芝伏羅毫不在意的抬起小臂,對著這名年輕將領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指望著那些靺鞨野人能打敗契丹,來跟我們一起對付乞力屋。”
年輕將領頓時麵露疑色:“那您為什麼還……”
“兀兒,你記住了,我們的盟友隻有座下的戰馬和手中的刀弓,彆人,就不要指望了。胡獨虎沒有打敗契丹,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壞事,他要是真的吞並了契丹,那我才要睡不著覺呢~”
名叫兀兒的年輕將領皺著眉細細思索著芝伏羅的話語,漸漸的也品出了一些味道。
“大汗,我明白了。”
“哦?明白什麼了?說說看。”
“您的最終目標並不是要與靺鞨共分水草地,而是要將他們逐個擊破,最終一統草原!包括他們靺鞨部!”
芝伏羅聽後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後,扭頭看向身邊的兀兒,露出了更為睥睨的神色——
“不,孩子,你又錯了。我的目標可不僅僅是草原,等到將所有騎馬的漢子都收攏進高車部,讓所有的氈房都為我們擠羊奶、產肉乾,所有的牧人都為我們養育馬駒牛犢的時候,我要南下雁門關,打進汴京城!!”
兀兒聽的眉頭一皺,緊接著醍醐灌頂般瞪大了雙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想不到大汗竟然想的這麼長遠,您就像天上的雄鷹一般有遠見,和北海的寶馬一樣有誌氣!”
芝伏羅點了點頭後,冷笑一聲,看向了遠處。
馬腿交錯著排列陣形,黃塵飛揚、草屑和黑土亂濺,人喊馬嘶、身上披著羊毛皮子的草原騎兵正在飛馬傳令。
遠遠的看去,很明顯就能察覺出他們是兩撥人馬。突厥部的族人多以動物皮毛裹身,陣中槍兵、弓騎居多。這是因為他們缺乏鐵礦,隻能將鐵器熔煉成槍尖和箭尖,以增加數量優勢,屬於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敕勒部則完全不同,大部分族人都穿著南人的布料衣服。雖然他們也有很多弓騎,但手持彎刀和大錘、狼牙棒這類武器的也不在少數,在鐵器方麵明顯要比突厥部奢侈。
因為敕勒部畢竟祖上闊過,和申屠家打仗也有贏了的時候,把他們身上的鐵甲、武器甚至是行軍鍋繳獲回來,融化後敲兩錘子,再放到石頭上磨一磨,就是全新的鋒利馬刀。
但也不能因此就覺得突厥部戰鬥力弱,槍兵在近距離作戰中對騎兵和馬匹的殺傷力還是不容小覷的,而且他們的弓騎不遜於任何草原部族。
因地製宜,選擇合適自己的發展道路和生存方式才是最明智的舉動。
敕勒部豆侖可汗和突厥部乞力屋可汗並轡立在一處高坡草地上,在一群精銳騎兵的護衛下,望著遠處將整個山坡脊線都占滿的高車騎兵,表情不一。
乞力屋麵帶愁容,他是真被高車人打怕了,上次差點就交代在了包圍圈裡,多虧豆侖率領敕勒鐵騎衝殺進來破開口子,他才得以逃出生天。
命雖然撿回來了,但心理陰影卻揮之不去。
現在,對方的兵力接近自己和豆侖的三倍,雖說戰場瞬息萬變、勝負難料,但長生天大概率是站在高車那邊的。
比起他的一臉愁容,兵力比他還少的豆侖反而表情輕鬆,戰意盎然,甚至都已經在和乞力屋商量著怎麼劃分戰利品了。
“我聽說芝伏羅這頭老狼有一個年輕的像花朵一樣美麗的老婆,是從西域娶回去的,聽說還是個什麼公主,老兄,你說我們怎麼分?”
見豆侖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跟自己開玩笑,乞力屋歎著氣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豆侖啊,你是南人的草麥子吃多了嗎?怎麼變得這樣愚蠢遲鈍?現在是我們分他老婆嗎?能保住自己的老婆就不錯了……”
豆侖聽出了乞力屋語氣中的不滿,保持著笑容,眼睛瞟向他,哈哈一笑——
“你放心,這一戰一定是我們贏,芝伏羅絕不可能消滅我們。”
“唉!”乞力屋無奈的瞪了豆侖一眼,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敢睜著眼睛說出這種瞎話。
“老兄,你我的腦袋都快要被高車人摘去當祭品了,你還有心情……算了,大戰在即,你能有這樣的心態,也……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豆侖見狀也不逗他了,嗬嗬笑著望向兩軍對陣的左側方向。
那個方向,是南。
“乞力屋,不要害怕,也不要擔心,我們還有援兵。”
“嗯?”乞力屋聽的表情一愣,援兵?哪還有援兵?
“耶律弧不是已經派人來說過了嗎?他的部族損失慘重,現在根本不可能抽出人來支援我們,我們哪裡還有什麼援兵?”
豆侖將目光從遠處的天際收回,笑著看向乞力屋:“契丹部當然來不了,但南人會來的。”
嘖……
“你一定是被嚇瘋了,南人怎麼會管我們的死活呢!我跟耶律弧前不久才去他們的地盤上殺了人、毀了城、搶了他們的金銀。
他們不幫著高車人殺我們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還會來救我們?你不要忘了,高車人就是因為鄭國皇帝給他送糧食和鐵器鹽粒,所以才變的這麼厲害的!”
乞力屋有些絕望了,豆侖彆再是被高車人給嚇傻了,那自己就更沒有希望了。
豆侖搖了搖頭,盯著乞力屋認真的說道:“我不了解鄭國皇帝,但我了解申屠明光,他絕對不會任由已經如此強大的高車再次吞並你我的部族,獨霸草原。
他雖然是南人,但其實跟你我沒有區彆,都是在草原上喝著羊奶長大的,申屠家的雲中軍不會允許草原上出現一個統一的大部族。
相信我,以我對申屠明光的了解,這會兒他絕對已經帶著他的雲中軍出發了。如果我們贏了,他就會趁亂襲殺潰敗的高車人。如果我們輸了,他也會替我們攔住芝伏羅的。”
乞力屋聽的愣住了。
——
漠南草原,旌旗獵獵隨風飄揚,鐵甲反射幽冷寒光,無數披甲騎兵正排著整齊的隊伍如同長蛇般蜿蜒的行進在大草原上。旗幟上的“申屠”、“鄭”字用白線織繡,被玄色底麵襯托的格外鮮明。
隊伍的最前方,胡子灰白相間的申屠明光一身銀甲,披著深綠色的披風,目光迸火,冷麵如霜。
五萬雲中軍傾巢而出,正在不急不緩的前往土兀剌河戰場。
豆侖猜的一點也不錯,汴京雖然一直在經略南方,但從來沒有將目光從草原上移開過,當高車部的騎兵超過十萬的時候,芝伏羅就不再是大鄭的好朋友了。
攻打西川的同時,中書門下也向雲中府發去了命令,讓申屠明光整軍操練,隨時做好介入草原的準備,假想敵就是高車部。
同時,汴京禮部還給朔方的李遺景發去了諒解書,皇帝陛下將會原諒他之前攻打渭州的愚蠢行為,並且考慮到朔方百姓賦稅沉重,陛下仁慈,決定赦免說好的賠款,隻要他每年按時將牛羊、戰馬進貢上來就行。
但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你給我帶上你的黨項騎兵,偷高車部的屁股去。
也不求你能一路打穿大漠草原,兵臨阿爾泰山,隻要能讓芝伏羅不舒服、不自在、有顧慮就行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在長安和汴京留學的兩個兒子,也該出社會實踐了,我們會給他們安排個官當當,幫你鍛煉他們的能力,假以時日,未必就沒有機會回去幫你處理家族產業。
關中、隴右、河西各地也都會給你提供糧食物資支持。錢就彆想了,我們現在也有點緊巴。
李遺景小心翼翼的舉起手臂提問道:那萬一我出去幫你們乾活了,你們反手住進靈州城裡,找我獨守空閨的老婆聊天,我該怎麼辦?
中書門下回複:你不答應的話,我們現在就讓李卿、柳耒、李孝通去你家敘舊。
你乾不乾?
不乾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