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天氣和中原地區是不一樣的,十月份的靈州正是落葉枯黃、秋高氣爽的日子,偶爾還會下點淒冷小雨。
此時的汴京白天依舊溫暖,甚至還會有點秋老虎式的反暑跡象,可晚上卻能結出霜露,早晚溫差很大,需要注意保暖防寒。
而陰山以北,已經漫天大雪了。
草地被茫茫白雪覆蓋,銀裝素裹。寒風吹麵,如同刀割般生疼,冰冷刺骨。
天空中的太陽被慘淡的灰雲遮住了原本模樣,偶爾露出來一點端倪真容,也是可以直視的昏暗白圈。在這裡,你可以直視太陽。
有些地方路滑雪深,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大坑和斷崖,如果沒有熟悉路況的引路人,很容易跌進深坑或者連人帶馬都摔倒滾落。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雪地裡卻有一條黑色的長蛇在快速移動。近細看之,成群結隊的騎兵正在縱馬飛馳,他們手舉旌旗,攥緊韁繩,在皚皚雪原上、在呼嘯狂風中快速前進。
探馬和斥候已經在前麵開好了路,雪地被踏出一條滿是馬蹄印子的路線。李遺景的胡須和眉毛上全是雪晶,臉頰被吹凍成紅紫色,可他卻毫不在意,眯著眼睛在親衛們的擁簇下踏雪而行。
縱馬奔上一片雪坡後,他勒住了坐騎,無數黨項騎兵也跟著他爬了上來,立在風雪吹刮的山坡上。下麵是連綿不絕的氈房和簡易的營柵,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個人在走動,柴火燒出的濃煙正從氈房頂上冒出。
李遺景握住刀鞘,將腰間的寶刀緩緩抽了出來,鐵刃摩擦著刀鞘的聲音格外刺耳,比這漫天大雪還要寒冷。
“不要戀戰,見人就殺!”
下一刻,立在山坡上的黨項騎兵們興奮喊叫起來,揮舞著手中的長刀銀槍,張臂搭弓,漫山遍野的從坡上衝了下去,群狼下山!
“殺——”
這一路上,定難軍已經毀滅了三十多座這樣的部落營盤,高於馬鐙的男人統統殺光,女人用來撫慰疲憊的征程和溫暖寒冷的夜晚,用他們儲藏過冬的糧食酒肉補充給養,臨走時再燒掉大部分帳篷。
高車部大軍和他們的老家之間被血洗一空,補給線和通訊被完全切斷,雪原上一連百裡都見不到人煙,隻有破敗不堪的殘垣斷壁、以及被大雪掩埋的累累白骨。
土兀剌河畔,同樣是白雪皚皚。
河麵已經結冰,雪地被踩出泥坑,望不到頭的營帳裡到處都是探馬巡騎,困惑和迷茫交織在每一個高車族人的心中。
儘管芝伏羅已經封鎖了消息,嚴令不許傳播後方老家被偷的謠言。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許多暗中得了消息的人都心急如焚:不知道家裡人現在怎麼樣了,大汗為什麼還不回兵救援?
芝伏羅心裡苦啊,他也想趕緊撤回阿爾泰山去,可是走不掉呀!
申屠明光已經在戰場附近住了半個月了,弄的他都不敢放開手腳儘快解決敕勒和突厥兩部,每次都要留五六萬人防著這老頭。
其餘人馬加起來和那兩部差不到哪裡去,短時間內很難分出勝負,再這麼耗下去,糧食吃光,軍心渙散,怕是要出事哦~
“報——”
炭盆前烤火的芝伏羅,正在皺眉思考如何騙那些沿途歸附的小部落們聚在一起斷後,自己率高車部撤退。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頭盔和肩膀上滿是雪花的斥候衝進了大帳裡,單膝跪地,右手撫摸著心臟位置的胸甲,喘著白氣焦急的低頭一禮,抖落的碎雪在空氣中飄舞。
“大汗,不知是何人在各位可汗的營中散播謠言,說我們的大後方被黨項人毀壞殆儘,族人儘皆被屠,婦童凍死荒野!”
芝伏羅心中一驚,瞳孔微縮,但他立刻就按住了想要起身暴怒大罵的衝動,強壓著情緒淡淡說道:“這一定是申屠明光的詭計,想要以此來擾亂軍心,不必理會。”
斥候搖著頭喘道:“可是……可是我們的軍營中許多負責與後方聯絡的斥候和運糧隊也……也說這是真的,現在各個營地都亂了套了,族人們都……”
“報——”
就在二人言談間,又衝進來一名斥候。
“不好了大汗!阻卜可汗率領著他的族人拔營而起,要獨自回自己的領地去,兀兒將軍率人去阻攔,雙方不知說了什麼,竟然……竟然打起來了!”
芝伏羅心亂如麻的站了起來,麵色陰沉的從一旁的心腹手裡接過頭盔和彎刀,邊走邊穿戴,準備親自去剁了這個擾亂軍心的阻卜。
還沒等他走出帳外,又是兩名斥候掀起帳簾走了進來,外麵的冷空氣也被帶了進來,讓在溫暖的大帳中待久了的芝伏羅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大汗!探馬急報!一個時辰前,申屠明光率領全部雲中軍出營,朝著我們來了!”
“大汗!敕勒和突厥兩部人馬也一反常態,放棄縮守,全部出營主動攻擊我們前線大營了!”
芝伏羅腳步一頓,急躁的心瞬間涼了下來,他嗅到了一股濃濃的陰謀和危險。
“快!去告訴兀兒,不要管阻卜了,回去之後我們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叫他趕緊把所有族人都帶回來!傳本汗的命令,讓所有仆從部落的可汗們帶著人馬全部出營迎敵!”
“是!”
“是!”
掀開帳簾走到外麵,刺骨的寒風撲麵而來,鵝毛大雪遮蔽了整片天空。
牛角號響徹在雜亂的營盤上空,馬嘶鳴人影亂,彎刀閃爍著明晃晃的寒光,皮甲毛帽被濕雪打成結,無數馬背上長大的漢子冷麵紅紫,哈著白氣互相呼喊,怪叫著衝出了寨門。
還沒等高車本部的兵馬拔起營寨,雲中軍就已經出現在地平線儘頭了。
芝伏羅親自騎著他的墨馬來到陣前,騎兵們紛紛讓開道路,舉起了手中的彎刀,將箭矢搭在了弓弦上,所有人並轡而立,靜靜的看著那群穿著鐵衣服的南人漸漸靠近。
雪,更大了。
在相距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如同烏雲一般看不到邊的雲中軍停了下來。
高車大營後麵隱隱傳來了喊殺聲,芝伏羅心裡清楚,那是敕勒的豆侖和突厥的乞力屋這兩個小醜到了。
大汗知道,但大汗不在乎。
隻要擊敗了眼前的雲中軍,一切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隻是,一股莫名的挫敗感從他心中升起——給自己帶來大麻煩的申屠明光和李遺景,都是因為畏懼大鄭的鋒芒、臣服文訓的威壓,從而聽受他的號令。
鄭軍……
比眼前這支殺氣騰騰的具甲鐵騎還強嗎?連他們也生不出抵抗之心嗎?
那會是一副什麼模樣?
想了一會後,他不想了,還是先著眼當下吧。
芝伏羅抽出了彎刀,高高舉起,高車部馳騁草原的兒郎們,紛紛看向他的三叉垂旗。個個狂喊了起來,“嗚嗚”怪叫著釋放心中的緊張和恐懼,眼神漸漸變得狂熱。
遠處的申屠明光同樣也拔出了寶劍,劍鋒指向天空中,雪花落在劍刃上,不能消融,化成冰霜附著在上麵。
雲中軍的將士們紛紛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全軍上下靜默無聲,安靜的凝結了空氣,讓人窒息。
下一刻,劍鋒指向了芝伏羅。
芝伏羅那裝飾有紅藍瑪瑙的寒鐵彎刀同樣也揮向前方,直直的指向了申屠明光。
鐵塔般雄壯的草原漢子們高舉著大錘和狼牙棍,策馬衝出軍陣,迎著淩冽的寒風衝向兩軍陣中,無數白狼嘯月長吟,揮舞著兵器緊緊跟隨。
數十員武藝高強的雲中戰將挺槍躍馬,倒提長刀,如同離弦的箭一般踏起雪泥,隆隆的馬蹄聲震顫著古老的大地,寒光照鐵衣,霜刀森若冰。
人,也是一種動物啊~
冷風吹不散藏在血脈中的狂傲,寒冰涼不透湧在胸腔裡的熾熱,我們之間沒有仇恨,我們甚至都不認識,但今天隻能有一方活著離開這裡。
來戰吧,就在這廣闊浩蕩的天地之間!!
慘叫聲不斷的響起,哀嚎聲伴隨著哭泣,怒吼和喝罵充斥在原本平靜的天空,鋒刃入肉隻會換來更瘋狂的絕地反擊,鐵錘砸頭仍然會迎來凝聚意誌的最後一刺。
鮮血染紅了潔白的落雪,跌落的身體被馬蹄踏為肉泥,無主的斷臂裹滿黑漿,凹陷的頭顱血流不止,彎刀破風劈開無儘恐懼,尖槍穿空刺破一切虛妄。
鼓角聲裡殘陽斜,忘記昨夜夢中氈房裡深深牽掛的笑容,舍卻記憶深處朱窗前依依不舍的淚光。揮舞手中的長戈,舉起冰涼的鐵杆,硬碰硬,一決雌雄!!
沒有對錯之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和信念來支撐,隻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在往後某個明媚的豔陽天裡,仔細回憶今天的霜雪崢嶸。
爬冰臥雪,離開家鄉,隻為今朝!!
惡戰從上午一直持續到黃昏,遍地都是雜亂的屍體和丟棄的兵器,人和馬的屍體依偎在一起,被火焰燒燎過的破碎旗幟在寒風中迎風招展。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一片人間煉獄。
高車部敗了。
雲中軍和敕勒部、突厥部算不上朋友,但在這場戰役中,他們就是唇齒相依的鐵杆盟友。如果失敗,突厥今天滅亡,敕勒明天滅亡,後天就輪到大鄭來麵對高車了。
但高車部和手下的仆從部落同樣也算不上朋友,他們大多數都是迫於芝伏羅的淫威而暫時屈服的。如果局勢順風,那自然團結一心,可一旦逆風……
打個遊戲逆風了,同隊之間都會有人互相問候父母,更何況是你死我活的戰爭呢?
那些仆從部落逃的逃,死的死,完全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和戰鬥力。許多被征服的俘虜們也趁機倒戈相向,為死去的親人朋友們報仇雪恨,綿延百裡的戰場混亂不堪。
芝伏羅能夠相信和倚仗的,隻有自己的族人。
但他的族人也是人,也會恐慌和害怕。
當他們在前方與雲中軍舍命廝殺了許久以後,發現仍然不能擊敗對方時,心中就有點慌了。
後方營盤中升起的滾滾黑煙遮天蔽日,火光映入瞳孔,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敕勒和突厥的騎兵。他們渾身是血,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眸子中的狠厲與陰冷卻比荒野上的寒風更加涼意襲人。
兵敗如山倒。
芝伏羅在心腹大將兀兒的拚死保護下才從雲中軍的包圍攔截中衝了出來,可對方又迅速集結,繼續追了過來,根本不給他們收攏殘兵敗將、整軍再戰的機會。
無奈之下,芝伏羅隻能慌張的奔逃,一路向西。
雲中軍追了幾天就不追了,他們的目的就是阻止高車部統一草原的野心和步伐。土兀剌河一戰,高車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他們已經完成了戰略目標,該回家了。
其實有時候,芝伏羅還是挺希望雲中軍不要放棄,繼續追自己的。因為他們隻會把自己抓起來帶回去關進鐵籠,當獎杯四處炫耀,大概率是不會要自己命的。
而敕勒和突厥,尤其是突厥人,那是恨不得把自己五馬分屍啊!要是被他們追上堵住的話,這輩子絕對有了~
還有那些收編的俘虜降卒、假意歸順的部落首領,趁機想取而代之上位的下屬,簡直是舉目皆敵。
而高車部的主力死的死,傷的傷,被打亂的還沒聚攏,被擊散的也沒回來。芝伏羅身邊隻有兩千多人,根本不敢停下腳步,在冰天雪地的大草原上上演著真人版的神廟逃亡。
一想到李遺景這會估計都已經在自己老家吃乾抹淨了,芝伏羅就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也不知道那老家夥有沒有霍霍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唉!
汴京收到這個消息後,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了。
淩晨一共湊了二十一萬兩白銀,其他各個權貴、望族、富商巨賈加起來有三十多萬兩。五十萬兩白銀完全足夠大鄭渡過空窗期了,等到十一月份的時候把賦稅征收上來,便能高枕無憂。
再過個兩三年,大鄭把西川徹底消化、攢夠了啟動資金,就可以考慮收購總部位於金陵的李唐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一路通關了。
可是,外部的威脅被解除了,內部的威脅卻悄然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