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一口撒了西域香料的灘羊肉,軟爛脫骨,瘦肉不柴,肥肉不膩。
再飲下一杯醇厚的沙棘釀,烈酒入喉,消解萬愁。
李遺景一邊用鑲嵌著寶石的匕首劃拉羊肋排,一邊皺眉抬眼看向下首同樣吃的滿嘴是油,還很惡心的嗦自己手指的胡文慶,心中是又恨又憚。
“你竟然還敢來靈州,你知不知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想把你千刀萬剮、生吞活剝?”
一身青衫的胡文慶嘴裡嚼著肉,兩個腮幫子鼓著不停的蠕動著,聞言後用呆萌的眼神望向李遺景:
“那知府大人您呢?”
朔方府雖然在明麵上臣服大鄭,但在本地,大家都尊稱李遺景為夏王。胡文慶用大鄭封的官職來稱呼李遺景,多少有點蔑視和敲打的意味。
而且……
他把李遺景的二兒子忽悠的找不著南北,渭州城中兩萬黨項騎兵被團滅,六盤山中更是讓李遺景被李卿攆著跑,說是仇深似海都不為過,現在他還敢跑到苦主麵前賣乖。
李遺景嚴重懷疑這小子就是專門來送死的,好叫那些關隴的老熟人們有理由對自己發難。
要是擱以前,胡文慶能坐在自己麵前吃羊肉?李遺景能親手把他串成全羊烤了!
奈何形勢比人強,以前是以前,現在是小菜。如果大鄭真的從河西、隴右、關中兵分三路夾擊靈州,老李家ga 的幾率很大,接近九成九。
要知道,原來的關中軍有一半都參加了平蜀之戰,結束後得到了豐厚的賞賜和回報。剩下留守在老家的關隴子弟們早都已經眼紅的不行了,渴望也能有機會建功立業。
蜀國已經滅了,眼下西部唯一還有價值的戰略目標就是李遺景,要不是大鄭朝廷壓製著洶湧的民意,這幫年輕人早打過來了好吧!
運氣好的話,李家人能整整齊齊的在汴京團聚。
運氣不好也沒關係,忘川河上隻有一座奈何橋。
“本……本府執掌朔方治下軍民,自然不會意氣用事。兩國……朝廷來使,豈能胡亂斬殺?”
胡文慶聽的想笑,以前你不是這樣的,當年陛下派邱大人找你談話,你可是二話不說就把他丟進鍋裡煮了,現在怎麼學會講文明懂禮貌了?
“其實,下官這次來,是給知府大人指明一條生路的。”
“你不要太過分了,本府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胡文慶見李遺景真的生氣了,於是放下了手中的肉,擦了擦手後,正色拱手說道:
“下官沒有戲弄大人的意思,也沒有必要在這裡故意觸怒大人。”
李遺景努力按住想要剝了他皮的衝動,沉著聲說道:“講!”
“是。大人,據下官所知,定難軍現在共有騎兵8656人、步卒53444人、糧76953擔、銀213688兩,在下認為,憑大人現有的力量,是擋不住朝廷西部行營大軍的。”
李遺景:“……”
沒有理會李遺景的啞口無言和瞠目結舌,胡文慶繼續臉色認真的說道:
“當今陛下恩威並重,胸懷天下,乃是有大器量的一代雄主!關中韓登易幟而附,富貴加身,開府封王位極人臣;關東王臣鶴率濱歸王,坐鎮一方,總攬青徐淮揚軍政大權;申屠明光乃是舊朝同年,如今更是倚為邊疆重臣。
就連昔年的仇敵應開疆,陛下尚能憐其年邁、感其大義而赦免他的罪責,將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您現在歸順還來得及,一點也不晚呐!江南未定,西南、嶺南未平,陛下是斷然不會出爾反爾、對您刀斧加身,以絕遠人之心的!
朝廷如今要對草原局勢進行乾預,正是您建功立業、戴罪立功的絕佳機會。無論您出不出兵,西部行營都要對高車部動手,錯過了這次機會,那可真是悔之晚矣、萬劫不複了!”
李遺景盯著胡文慶的眼睛看了很久,內心不住的感慨:這個相貌平平的年輕人真是膽大包天,巧舌如簧啊!
聽的自己都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難怪文錦會被他騙的團團轉。
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有時候真的煩到不想乾了,老子也學李孝通上崆峒山當道士去,省得天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絞儘腦汁的做選擇。
每天醒來都要玩《魷魚遊戲》,這誰受得了?!
“陛下……真的不會秋後算賬嗎?我……我可是殺了你們的使者,還和關中士族結怨多年,真的能安度晚年嗎?”
見李遺景已經動搖,胡文慶立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若是您歸附後受到加害,那韓登、王臣鶴、申屠明光和應開疆就會人人自危,被迫起兵自保。長江以南也會因為恐懼而不敢歸順,您覺得當今陛下會因為些許舊事而因小失大嗎?
再者,依照眼下的局勢來看,您若拒不歸順,那些久有宿怨的關隴將士一定會踏破賀蘭、血洗靈州!可若是您真心歸附,他們便沒有了討伐您的理由。若是能……”
李遺景眯著眼睛接過了胡文慶的話茬:“若是能幫著朝廷軍隊攻伐高車部,立下大功的話,就算是陛下……也不能輕易動我李家了。”
胡文慶笑著說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大人又何必在靈州這一畝三分地上自欺欺人?以您的威望、名聲和功勞,何愁不能真正封王!到那時,四海九州,誰見了都要尊稱您一聲“王爺”~”
李遺景右手握著剔肉的匕首,左手大拇指在鋒利的刀刃上刮了刮,似乎在權衡利弊。
胡文慶也不著急,安靜的等他決斷,畢竟是拿身家性命去賭一個未知的未來,怎麼也得給他點時間。
而且,其實……
他沒得選。
“嘣嗡嗡嗡~~”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後,李遺景突然將手中的匕首一把插在了食桌上,起身徑直來到了胡文慶麵前,雙手抱拳單膝下跪,將腦袋彆向右側看向地麵——
“勞煩先生向中書動筆上書,遺景願攜朔方全境軍民官吏,真心誠意的歸順陛下!若要降罪,甘心受罰;若有驅使,絕無二話!”
胡文慶笑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根子去了!
前些日子朝廷要派人來做做李遺景的思想工作,最後再廢一次口舌。他得了消息後立刻跑去毛遂自薦主動請纓,誰知尚書大人非但不允,還自掏腰包給了幾兩銀子讓他去看看腦子。
胡文慶當然知道李家人和黨項騎兵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甚至可能剛剛踏入朔方地界就會被射成馬蜂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說定難軍和靈州城,誰能有我熟?
事實證明,風浪越大,魚越貴!!
他已經看到禮部員外郎的位置在朝自己招手了~
就是禮部侍郎,熬上幾年也是很有可能的!
可惜,曹嘉那家夥弄的李唐二代斷層,功勞挺大的。現在又多了個閻改之,還有西川分舵的那幫家夥,同事們都好卷啊!
禮部尚書的位置怕是有點懸。
九月底,文訓下旨免去朔方府一切進貢物項,令來年與大鄭其他州府同等賦稅,並派人向靈州輸糧。
朔方府所有官吏統一錄冊,送吏部報備,接受朝廷考核。當地鄉軍由兵部統一管理,考慮到朔方地處邊疆,特許其名額在三萬以內,多出的要放歸農桑。
定難軍正式進入大鄭軍隊編製,接受西部行營新任部署安容的領導。
就是那個當年把淮南侯李繼賢擋在太行山中進退不得的晉陽軍統軍安容,淩晨大舅哥劉青山的同袍好友。
他的能力應該是完全可以坐鎮一方的,但是資曆還差了點,所以隻任命為調兵遣將的部署,而非總攬一切軍務的都部署。
對李遺景的命令不變,立刻帶上定難軍北上越過陰山,去襲擾高車部的後方。
八千黨項騎兵在李遺景的帶領下,跨上戰馬離開了塞上江南,穿過戈壁灘和沙漠,翻過陰山下的大草原,向著西北方向氣勢洶洶的馳騁而去。
雖然心裡踏實了不少,也不用擔心被人拆家砍頭了,可他們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我們……這就算鄭人了?
我們跟他們打了那麼多年,死了那麼多人,一夜之間就成一家人了?
這把穩著嗎?
感覺好不真實啊……
比黨項騎兵和朔方百姓更懵逼的是正在土兀剌河畔跟敕勒、突厥互砍的高車大汗芝伏羅。
他敢帶著部族裡的青壯兵馬遠離大本營阿爾泰山,長驅直入、大張旗鼓的吞並其他草原部族,就是篤定了大鄭軍隊會被李遺景擋著,無法偷襲自己的大後方。
而西域的那些小國都是各自為政,迄今為止並沒有出現能夠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把他們團結起來的領袖人物。因此,就算是借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高車部的留守地動手。
結果現在你告訴我,李遺景真成大鄭的將軍了?還帶著八千定難軍撲向了我的老家?
定難軍在草原上還是有點名聲的,不然離的最近的鬼方部當年早就南下攻占朔方府了,還用得著繞遠路去燕雲那一帶?
而李遺景就更不得了了,雖然跟強大的大鄭比顯的有點拉胯,但彆忘了,他可是和文訓、申屠明光同期出道的練習生,大半輩子都在行軍打仗的路上。
和韓玨相愛相殺的那些年裡,占據主動權的是他!
要不是因為關中和中原合為了一家,擁有源源不斷的武器、糧草、物資、兵員支持。再加上文訓親自坐鎮指揮,文若、韓登、種平、賈騏、李孝通、柳耒、李卿以及各地精銳兵將齊上陣,還有淩晨兜底,他也未必會勢漸衰微。
國服第一帶著半個大鄭的將帥之材合力,才把他打趴下,還沒打死。
現在這頭既狡猾又凶猛的西北狼成了文訓的手下,轉頭就對高車部露出了猙獰獠牙。
芝伏羅的頭都要裂開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他準備抽出兩萬騎兵回援自家水晶的時候,和李遺景具備同等威懾力的申屠明光,帶著他的雲中軍出現在了土兀剌河戰場的南邊五十裡處。
他們安營紮寨,埋鍋造飯,沒有開口說明來意,同時也拒絕和陌生人交流,就這麼靜靜觀望著。愜意的就像是厭倦了城市生活,來大草原上散心的旅遊團。
隻是這個旅遊團的人數有點多——
五萬。
而且還是五萬箭術、馬術均不在任何草原部族之下,全員披著鐵甲、大部分都有著豐富砍人經驗的狼騎。
向申屠明光開口商量估計是行不通的,這老頭帶著這麼多人跑到這裡來,不乾上一架肯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但跟李遺景敘敘情、聊聊以前一起經曆的美好過往和舊年趣事,應該還是有機會打動他的。畢竟以前他們曾一起揍過夾在中間的鬼方部,逢年過節也都會互相送禮拜訪。
“李伯彆生氣,李伯你彆上火,
咱們爺倆誰跟誰,沒你哪有我?
界是鮮花幾朵,您嘞先收著,
有嘛不是都怪小弟我~”
李遺景認真聽完了風塵仆仆的高車使者帶來的話,然後發揮自己一貫的傳統,把他掛到一顆歪脖子上,繼續朝著芝伏羅的老家奔去。
弟妹我來了~~(搓手手)
芝伏羅把頭都撓禿了也沒想明白,為啥呀?咱倆以前關係挺好的呀,而且你是黨項人,有必要為他們南人這麼拚命嗎?這麼義無反顧、堅定決然的,你就不怕他們事後連你也一塊收拾嗎?
李遺景:廢什麼話!我不揍你,他們現在就要收拾我!
而且我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是黨項人不假,但我的太太太爺爺曾經說過,他可是當年大唐王朝的王爺和一位美麗的黨項女子互相愛慕之下所產出的愛情結晶。我們家祖籍隴右秦州府秦安縣的,有51的南人血脈,比南邊的李雄還要純正!
你的祖先當年兵臨長安,逼著我老祖宗簽訂渭水之盟的仇……
芝伏羅:哥,那是突厥人乾的啊,你得找乞力屋啊!
你們的祖先當年趁著秦末亂世剛剛結束,把我的老祖宗圍困在白登……
媽的!那會兒特麼有我什麼事啊!
芝伏羅受不了了,他算是看出來了,李遺景就是單純的惦記他家裡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