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木被小護士這一眼看得心裡發虛,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忘記了。”說著手忙腳亂地晃滅火柴,放在手心裡,又將煙重新塞回煙包。
突然,對方摘下口罩驚喜地喊道,“你是楊一木!”
楊一木看了一眼,眼前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大概是見過的,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隻得尷尬地賠笑,“抱歉,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是遇倩啊!”姑娘笑靨如花,“也難怪,畢業這麼多年,大家都變化挺大的。”
楊一木一拍腦門,記憶的閘門豁然打開,這是自己高中同學。
記憶裡有這麼個同學的,姓遇的人很少,當年在班裡可是獨一份的姓氏。隻是時隔四十年了,他很難叫出許多人的名字了。
“不好意思,老同學,反應慢了,瞅我這記性遲早得老年癡呆。”楊一木自嘲道。
“這可治不了,你這個屬於疑難雜症,世界難題。”遇倩笑岔了,又隨即關切地問,“你怎麼來醫院了?”
楊一木道,“送朋友弟弟來的。”
得知楊一木朋友弟弟病了,遇倩熱心地詢問是哪個醫生瞧的,現在情況怎樣。
“沒什麼問題,就是發熱了。”楊一木躊躇了一會兒,又說,“你變化挺大的,你不喊我,真的認不出來你。”
“你也是。”遇倩不經意間上下瞄了楊一木一通,比上學時期穿的體麵多了,白襯衫,西褲,腳上一雙黑色皮鞋,與記憶中那個青澀少年判若兩人。
正說著,一對中年夫婦神色慌張地挨個病房張望。
楊一木瞧著那女人的眉眼跟宋成很像,主動問道,“你是宋成的母親吧?”
“對對對!鄰居說我家小三子送醫院了。”那女人急得聲音發顫。
“在這邊掛水呢。”說完,楊一木歉意地看向遇倩。
對方會意一笑,“你先忙,回頭我請你吃飯。”
楊一木將宋成爸媽引進病房。
宋成老娘一進屋,一見小兒子蒼白的臉色頓時就紅了眼眶。
“媽,不礙事了,醫生剛才過來量了體驗,說燒已經退了。”宋小妹拉著她老娘的手,又指著楊一木說,“這位是大哥朋友楊哥,幸虧他送過來了。”
“倒是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宋成老娘連忙向楊一木道謝,又問,“我家老大在那邊還好吧?”
“胖了不少,都挺好的,你們不用操心。”楊一木倒是沒說瞎話,在京城的時候發現他確實比以前臉圓了不少。
“那就好,每次電話裡都說得不清不楚的。”宋成老娘說著轉向宋俊義,“快到飯點了,你帶小揚去吃個飯吧,我在這兒守著就行。”
楊一木連忙擺手,“嬸子,大伯,不用麻煩了,我還得趕回去。就是行李還在你家,麻煩大伯回去開個門。”
“這怎麼行!”宋俊義一把拉住楊一木的胳膊,“今天說什麼也得留下吃頓飯。給你添了這麼大麻煩,連口水都沒喝上,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這時,遇倩款步走了進來。
她已換下及膝的白大褂,一襲粉色墊肩連衣裙勾勒出窈窕身段,衣領上彆著閃亮胸針。
聽說她還是楊一木同學,宋俊義熱情地邀請一起去,“這附近有什麼私人的飯館嗎?”
遇倩爽朗一笑,“去什麼私人館子呀,咱們去大眾飯店!我最愛他們家的鬆鼠魚,滑溜溜的,那滋味彆提多地道了。裡麵師傅我都認識,走吧,一起跟我走。”
大眾飯店是國營單位,宋俊義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茬了。
見盛情難卻,楊一木也隻好跟上,“那我就麻煩你了,今天可要沾你的光了。”
遇倩抿嘴一笑,“多大個事兒,你們在這兒等會兒,我去推車。”
等她走後,宋小妹偷偷地跟楊一木說,“楊哥,你這同學可真漂亮。”
大眾飯店在縣人民醫院北側,穿過兩條街便到,正對著縣影劇院的氣派門臉。
在富平縣,這當屬首屈一指的大飯店,擱眼下這年頭,誰能在這兒擺席麵可是件極體麵的事。
推開玻璃門,左手邊就是開票的櫃台。
這年頭到國營飯店吃飯都得先交錢開票,再自個兒挨個窗口去換吃的,可沒服務員伺候你。
正值飯點,大堂裡熱氣氤氳,坐了不少人,不少桌子已經臉紅脖子粗地喝上了。
尋了處空位剛坐下,宋俊義起身要去開票,可一摸褲兜兒,臉上有點尷尬了。
楊一木瞧見他耳根發紅,頓時會意,笑著對遇倩說,“你把票給我,我去開單。你想吃點兒什麼?”
遇倩卻擺擺手,“不用,我招呼人過來。”
她朝廚房方向招了招手,一個係著白圍裙的小夥子跑過來,笑得見牙不見眼,“倩姐可有日子沒來了,今天吃啥,我給你安排。”
遇倩熟練地報了幾個菜名,又轉頭問楊一木,“你們還想添什麼菜?儘管點。”
楊一木瞅了眼宋小妹,道,“加個紅燒肉吧,咱們四個人,這些儘夠了。”
等小夥子轉身走了,楊一木道,“老同學你在這兒挺有麵子啊。要是換我來,肯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連個好臉色都討不到。”
遇倩揚了揚下巴,“那是自然。在這富平縣,誰還沒個求人的時候?”
楊一木深諳國營單位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莫說是計劃經濟時代,就是往後推十年,也是一樣,上麵都是一個老子。
這些國營單位互相交換資源,就像一大家子分灶吃飯。今日你借我一車煤,明日我勻你幾袋白麵,賬本上畫個圓圈便算兩訖。
這還是兩個單位之間的關係,若遇上規模龐大的托拉斯企業,那簡直就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
下麵有職工子弟學校、職工醫院、澡堂、電影院、水廠、消防隊,甚至還有自己的農場和養豬場。食堂吃剩的拿給豬吃,豬長胖了再給人吃,豬屎拉去農場,農場收成還送到食堂。
這般循環往複,雖說怪惡心的,卻是那個年代國營單位特有的生存智慧。
就像富平這種小縣城,統共不過巴掌大的地界,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騎上自行車也就十來分鐘。
大家夥兒都在這個圈子裡討生活,今天你行個方便,明日我留個情麵,這才是長久相處的門道。
楊一木笑了笑,對遇倩說道,“你們是挺吃香的,真是羨慕不來。”
遇倩臉上頓時多了幾分得意,大了些聲音說,“誰求不著誰啊?他們今天要是敢甩我臉子,改天來醫院求著我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