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馬來亞經濟飛速發展,被譽為亞洲四小虎之一。當地華人憑借勤勞智慧,大多躋身經濟上層。回到大陸時,他們難免帶著居高臨下的目光,就像城裡人看待鄉下的閏土。
大陸百姓對此倒也坦然,有錢人自然有驕傲的資本,多是報以羨慕崇拜的眼神。不像後來大陸經濟騰飛,這種關係才發生微妙變化——我們還沒俯視你們,你們反倒先瞧不起人了?一句暴發戶傻大款的評語,任誰聽了都難以接受。
楊一木深諳這種世態炎涼。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這種心態再正常不過。
喬耀祖自幼漂泊異鄉,後歸化馬來亞,對故土故人早已淡了情分。如今衣錦還鄉,帶著南洋富商居高臨下的心態,難免小覷了楊一木。而對親大伯老喬的感情,他也說不清道不明——那是一種夾雜著又恨又敬的複雜情感。
三十年前喬家傾頹,與他不能說沒有關係,可偏偏又是這人在風雨飄搖之際,為他們一家撐起最後的庇護,倒讓骨子裡血溶於水的親情愈發顯得諷刺。
不過為了那幾條龍魚,喬耀祖還是決定先探探大伯的口風。
見老喬茶杯見底,他殷勤地續上熱茶,故作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這次回老宅,好像又找回了小時候的感覺。大伯,咱家以前養過什麼魚嗎?”
老喬聞言神色黯然,長歎一聲,“咱家哪養過什麼魚?都三十多年了,就算有也早不在了。隻是可惜啊”
二老太太想起老喬當年成全他們一家,自己卻留在國內吃儘苦頭,不禁動容,“他大伯,這些年你受苦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那些帶不走的東西,賣了也好。”
喬耀祖心裡嘀咕,既然不是他家的,那這姓楊的小子撞了什麼大運,在哪兒弄來的大龍魚?
這時老喬開口道,“幸好我當年在地下室藏了幾件東西。你們走的時候帶上吧,留在我這兒也沒什麼用場。”
二老太太連忙道,“什麼叫我們帶走,是你帶走,你跟我們一起走,到國外享享清福,讓耀祖給你養老送終。”
說著眼圈又紅了,“當年我們先到香港,後來輾轉去馬來亞,要不是你給的那二十根小黃魚,還有那包袁大頭和金銀首飾,我們一家子真不知道要怎麼熬過來”
“二奶奶,我不跟你們走了。”老喬低著頭道。
“他大伯,你這是說什麼胡話?”老太太猛然叫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嗎?”
“看不到他們的下場,我這心裡就不踏實。要是就這麼跟你們走了,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彆?再說,咱們喬家的根在這兒,祖宅在這兒,我得留下來守著。我以前糊塗,現在不能再對不起列祖列宗了你們一家好好過日子,記得根在這裡就行了。”老喬說完這番話,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
二老太太突然潸然淚下,“他大伯,你這又是何苦啊?等手續辦妥了,跟我們一起走吧。這些年,我和他爸天天關注國內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提心吊膽。他爸臨走前還一直念叨你啊”
老喬緩緩搖頭,“不去了,我就在這裡落葉歸根吧。”
二老太太望著他斑白的鬢角,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服了,隻能任淚眼婆娑。
學校期末考試,方校長知道楊一木既要忙學校事務又要兼顧玻璃廠,也就沒讓他參與監考和閱卷工作,所以楊一木每天隻需到學校轉一圈,便可馬放南山了。
林秋去了飯店,家裡冷冷清清,楊一木就回了小院,推開院門,籠中的雞鴨立刻聒噪起來。
他看了一眼,水槽的水是清的,顯然是剛換過——可能是小峰,也可能是孟褲襠來照料過。
許久沒回來了,被子已泛出黴味了,他不得不抱出來曬一下。
望著積滿灰塵的桌椅櫃子,他拿起掃帚隨意掃了幾下,卻發現浮塵下黏著一層汙垢,就不知道怎麼辦是好了,也根本不想動。想想平常在史巷,本就隻在心情好時才偶爾收拾一下。
前世經商時,家務全由薑凝操持,他從未沾手。
這世重生之初倒是挺勤快的,又是賣小龍蝦、倒騰服裝,又是創辦玻璃廠。可後來怎麼就懶惰了呢?大概是林芳和林秋把他慣壞了,漸漸養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習慣。
想到林芳,已有半年未見了,估計她放寒假也快回來了吧。
想泡杯茶,沒熱水,楊一木懶洋洋踱進灶屋,柴火倒是堆在屋後,可生火實在太麻煩。最後隻得去方師娘家借了幾塊蜂窩煤,回來生起爐子燒水。
灌了滿肚子茶水,和衣躺在床上躺會兒,不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多。
他感覺餓了,這邊米麵皆無,隻好騎著摩托車返回史巷。
院子裡靜悄悄的,林秋不在家,但鍋裡溫著做好的午飯。
楊一木捧著大海碗坐在涼亭欄杆上扒飯,突然聽見狗叫,等了半晌不見人進門,料想不是林秋,隻得親自去應門——竟是喬耀祖又來了。
“聽我叔說,這些天你帶著嫂子把安州城逛了個遍?”楊一木笑著道。
喬耀祖笑著跟進院子,“難得回安州,自然要好好看看。上午去了大明寺燒頭香,那大殿真是雄偉,不愧是天下第一寺。平山堂也保存完好,古色古香的,真是不虛此行啊!”
楊一木心裡笑笑,你是沒體會過人擠人,說什麼不虛此行啊。
重生後經濟寬裕了,楊一木反倒越來越不愛往人堆裡紮。
將院門重新閂好,楊一木引著喬耀祖往堂屋走。
走過回廊,喬耀祖對大玻璃缸又看了一眼,看得愈發仔細,眼神就愈發熾熱,最後還是按捺不住開口道,“小兄弟,實不相瞞,這宅子承載著我太多回憶,實在割舍不下啊。這樣,你開個價,就當圓哥哥一個心願。去香港的事還是一樣給你安排妥當,如何?”
“喬哥,這幾日我思來想去,倒是不急著去香港了。我舍不得學校裡的那些孩子,農村教育事業總要有人堅持。”楊一木溫聲道。
喬耀祖突然道,“七千,現錢。”
楊一木一副困惑的樣子,“喬哥這是?”
“七千塊買你這宅子。”喬耀祖胸有成竹地撣了撣西裝袖口,“你轉手就賺一千,這樣的好事可不多啊。”
“可這宅子我住慣了”楊一木為難地搖頭。
喬耀祖眯起眼睛,比出大拇指和食指,“八千?”
見對方仍不鬆口,喬耀祖咬了咬後槽牙,“八千五,這是最高價了!”
楊一木故作遲疑,“這事我還得和我叔商量商量。”
“還商量什麼!”喬耀祖聲音陡然提高,臉也黑了。可能意識到失態了,又壓低嗓音道,“在安州這地界,這筆錢夠置辦三四套宅院了!在哪裡不能買?”
這時候人民幣比較值錢,按照彙率,這可是四千美金了,他喬耀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喬耀祖心裡明白在香港像他這種從馬來亞過來的小經銷商不知凡幾,也就在大陸充大個,顯擺下風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