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正堂。
正首,江昭麵色平和,口抿清茶。
下方,一人著紅袍,麵龐方正,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魁梧,體格甚是健壯。
銳利的目光,堅毅的下頷,讓人印象深刻。
不過,其一身衣袍垢而不浣,麵垢不洗,頭發蓬亂。
邋遢的形象,無疑是讓人心中生起的好感頓然消失。
要是不披上紅袍,任誰也難以想象這竟然是一位正四品的實權文臣。
大理寺少卿!
江昭抬眉,問道:“王少卿執掌大理寺,主司法職責,一向是政務繁忙,特意登門拜訪,所謂何事?”
於他而言,王安石自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可從客觀事實上講,兩人並不熟絡。
近些年,兩人也就兩三次交集。
一次是“好聖孫”時期,江昭向先帝稱述立儲之法,王安石恰好入京任職館閣校勘,兩人初次見麵,相互禮貌問候,行了一禮。
一次是為五位宗室授課,作為詹事府詹事,江昭主管宗室的授課事宜,為宗室傳授經史、時政之道,王安石負責講授王道思想。
兩人都是為宗室授課,偶爾也有過一兩次見麵,相互禮貌問候。
除此以外,兩人並無任何近距離交集。
說到底,一人是韓係欽定的下一任黨魁,一人是文彥博、曾公亮一脈下任黨魁的有力競爭者。
二者都不是一路人,自然不可能有什麼交集。
下首,王安石斟酌道:“近些年,戶部賬務時常入不敷出,財政已然是出了問題。不知江尚書,有沒有關注這一點?”
江昭點頭,僅是一言,他就猜到了王安石為何而來。
為了改革!
王安石,的確是難得的改革者。
“戶部賬務,入不敷出,已有二三十年之久。”
王安石目光炯炯,分析道:“單從稅收而論,相比起太宗皇帝、真宗皇帝執政之時,稅收數額已然是大大增長。特彆是商稅,已是達兩千餘萬貫。
然而,戶部卻是越發入不敷出,究其緣由,無非是消耗太多。關鍵點,就是冗兵、冗官、冗費問題。”
江昭不置可否,問道:“王少卿,就是為此而來?”
“正是。”王安石麵色鄭重:“江尚書為官家信臣,想必也能察覺出官家乃是胸有宏圖大誌之人。”
“自太祖皇帝創下基業以來,已有百年國祚。其間,實在有太多貪腐之事。”
王安石從袖中一掏,一頁宣紙,以及一遝賬簿被拖了出來。
他伸手一揚,一遝賬簿就遞了過去:“截至目前,吏部登錄在冊的官員已有二萬四千餘人,小吏更是不知幾何。兩京一十四路籍兵更是達百十萬人。
單是官員、籍兵一年的消耗,便是兩千餘萬貫錢財,幾乎是商賈一途的全部賦稅。”
王安石痛心歎道:“士農工商。士人不賦稅,巧工賦稅少,唯餘農、商是賦稅的大戶。可商賈辛辛苦苦一年的賦稅,竟是堪堪隻夠官吏、士卒一年的消耗,何其嚇人?”
“逢此時節,若不思變,便是亡國之兆。”
江昭目光微揚,這是真敢說啊!
王安石繼續道:“江尚書外放三年,曾有熙河開邊之舉,料來定是有胸有大誌之人。”
“近來,王某轉輾反側,徹夜難眠,心下有意效仿商鞅改革弊政,中興江山社稷。”
“不知江尚書,亦有改革弊政的氣魄否?”王安石舉目望去,激動之色難掩。
男子漢大丈夫,誰不想名垂青史?
不管是從為公為國的角度,亦或是為私為名的角度,他都要改革!
“改革弊政?”
江昭念了一聲,沉吟道:“若是該改,自然會改。”
話音未落,王安石麵色大動。
江昭是誰?
禮部尚書,先帝、新帝的信臣。
要是他都肯改革,那實行新政的可能性無疑大大提高。
穩啦!
話音一頓,江昭安撫道:“然,改革之策並非易事,凡事都得從長計議。”
一瞧王安石激動的麵色,江昭就知道他心中已經憋了許久。
甚至,可能都已經擬定出了不少新政的政令。
不過,改革並非是過家家,萬事都得以慎重為主。
否則,一旦適得其反,便會使得處境更為艱難。
曆史上,王安石變法,本意自是上佳。
可事實就是,變法過程太過急切,甚至滋生為黨爭。
順應變法者,無論有德才否,都是一步登天。
不順應變法者,即便再是沉穩持重,也是貶謫下放。
這樣的做法,結局就是滋生一批“改革派貪官”。
借著改革之名,撈得比誰都狠。
一場改革,百姓可謂是越發苦楚。
就連王安石的名聲,也是千年以後方才有所好轉。
關鍵,王安石的名聲差並非沒有道理。
失敗的改革,造成的破壞簡直比奸臣還嚇人。
區彆就在於,改革還有改革精神值得稱頌。
“江尚書,且一觀此法。”
王安石可管不了那麼多。
他就知道,江昭有意變革!
一頁褶褶巴巴宣紙,傳了過去。
江昭取過,舉目望去。
宣紙上是兩道變法內容,一名青苗法,一名市易法。
青苗法,核心是讓朝廷放貸。
農耕時代,收成相對晃動,可能上一年豐收,下一年就是欠收。
一旦欠收,百姓手中的糧食就不夠上交賦稅,往往就涉及向民間大戶借錢。
高利貸,九出十三歸,價格自然是不菲。
並且,借高利貸還存在風險,要是下一年也欠收,百姓就可能走投無路,唯有賣地求存。
青苗法的核心,就是以較低的利息向民間放貸,避免存在賣地求存的情況。
市易法,核心是朝廷出手調節物價。
一些物資,可能上一年不稀缺,下一年就市場短缺,貴到平民百姓買不起。
市易法,主要就是讓朝廷在物資豐富的時候大幅度收購,從而適當拔高物價,並在物資稀缺的時候賣出去,從而適當降低物價。
兩相結合,維持物價平穩。
江昭認真觀讀,王安石則是靜靜的等候。
約莫半柱香,宣紙還了回去。
江昭並未表態,反而問道:“王少卿為何不找曾閣老,亦或是文太傅,反而來找江某?”
涉及變法,肯定是誌同道合的人一起。
不過,最好的辦法還是找黨魁觀望一二。
要是黨魁認為可行,那就不必自己單獨出來找誌同道合的人。
奏疏呈遞上去,皇帝下令實行改革,自會有誌同道合的人向上靠攏。
相比之下,一個一個的找,效率無疑是低得嚇人。
因此,唯有一個真相:
王安石的變法,曾公亮和文彥博都是持否決亦或是觀望態度!
王安石麵色閃過一絲不自然,歎了一聲,並未否認:“曾閣老性子持重,以穩為主,文太傅亦然。”
“江尚書深得官家信任,王某便厚著臉皮登門拜訪。”
“若是江尚書肯將此法呈奏陛下,改革弊政之事,必可施行。”
說著,王安石麵露期許。
一樣的政令,不同的人呈奏上去就是效果不一樣。
小閣老呈奏上去,那叫憂國憂民。
大理寺少卿呈奏上去,那叫信口雌黃。
正四品,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官員,可終究沒有身披紫袍,談論起國政,未免有些不夠格。
相比之下,江昭無疑適合不少。
“小”閣老!
越是往上攀爬,越是清楚江昭的可怕之處。
既是寵臣,還是能臣、賢臣。
關鍵,他走的還不是幸進路子。
江昭走的是正統文官路!
幾種情況一結合,影響力無疑是非常嚇人。
主位,江昭了然點頭。
王安石分量不足,特意拉著他入局。
一旦他入局,那韓大相公肯定支持弟子。
但凡皇帝胸有氣魄,改革也就成了大半。
江昭微歎:“王少卿,你這性子也太急了。”
搖搖頭,江昭解釋道:“新政實行,本質上還是得靠人。”
“官家初登基,根基不穩。江某也僅是二品官身,並非是最有權勢的一批人。”
“改革之計,不可一蹴而就,還是徐徐圖之為好。”
“甚至,要不要改革,都不一定。”
要想改革,起碼得皇帝與內閣齊心。
換而言之,起碼得有大學士堅定不移的支持改革。
起步階段,就得集權!
唯有集權,才能更好的貫徹政令。
最好的搭配就是宰輔大相公與皇帝齊心,一齊施行改革。
當然,這種“宰輔大相公”是有真正班底門生的百官之首,類似於韓章,而非揠苗助長、有名無實的空殼子大相公。
就算是要改革,起碼也得熬上幾年。
熬到小閣老變老,去掉“小”字,熬到新帝根基穩固。
否則,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另外。”
江昭善意提醒道:“政令施行,不單得考慮效益,也得考慮後果。青苗法、市易法,頗有弊端。”
青苗法、市易法,短期內肯定見效。
可時間一長,官員為了政績,就會逼著百姓貸款,青苗法就成了禍害。
市易法,本質上是為了維護市場秩序,可一旦官商勾結,市易法反而成了商人壟斷的保護傘。
王安石麵色一滯。
小閣老有進取氣魄,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情。
不足三十歲的年輕人,氣血旺盛,身居高位,絕對是有意改變大周的政治格局。
否則,也不可能有開疆拓土的舉動。
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