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定羌寨。
時值五更,天曉在即。
燎燎篝火,烈烈長燃。
“咚——”
“咚——”
“咚——”
戰鼓長鳴,聲震四野。
山川起伏,兵戈如林。
十萬蕃漢屯兵,作三十六方陣,持弓列矛,舉刀提盾,肅然峙立。
朔風吹過,旌旗獵獵,一片肅殺之氣。
校台。
左右皆有五丈牙旗,上首設有一丈許長案,擺放牛、羊、豬三牲,供奉著一尺許石人,石人著冕旒冠,垂衣裳,手執書卷,長臂垂落。
供奉之人,卻是黃帝!
主帥江昭,著山文甲,披青羅袍,鳳翅兜鍪,手扶佩劍,淵渟嶽峙,麵色肅然。
除此以外,張方平、章衡、王韶、種諤、包順、鄭曉、張鼎幾人,皆是立於築台之上,肅立一角。
戰鼓越發激昂,號角長吟。
“眾將士!”
一聲長吼,鼓聲、號角頓消,落針可聞。
“西夏李諒祚,實為小兒之輩!”
“自其主政以來,西夏悖逆,竟敢舉豺狼之兵,踐踏我熙河熱土!邈川、隴朱黑、循化幾地父老,皆盼望盼王師解懸!”
江昭大手一揮,長劍出鞘,劍指朔方。
“嘉佑八年,本帥奉旨入邊,率兩萬士卒,一舉拓取兩千裡山河!”
“而今,十萬大軍入邊,豈懼李氏小兒?”
長劍指天,江昭激越道:
“李諒祚之惡行,罄竹難書,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中仇恨,不報者誓不為人!”
“趁此良機,當北上伐罪,複我山河!”
“甚至於,開疆拓土!”
“嘩~!”
“嘩~!”
大軍誓師,本該肅穆無聲。
要是大頭兵,那就更是不該發出響動。
然而,這句話一出,不少士卒卻是下意識的發出些許聲響,意欲附和。
無它,小閣老是真的能開疆拓土!
小閣老入邊,征戰士卒是真的能發財!
校台,舉目望去,可見士卒士氣高昂。
江昭振臂一揮,大喝道:“本帥,受天子重托,總掌熙河、陝西二路軍政!此番出征,目的唯有一個——”
慕然,他拔劍一揮,三牲之一的豬首便垂落下去。
鮮血揮灑,殷紅一片。
“殺!”
字字如鐵,擲地有聲。
“殺!”
“殺!”
“殺!”
高昂士氣,一經引動,徹響長天。
鼓聲震動,號角長嘯。
十萬屯兵,長矛上舉,肅殺遍天。
單單一個“殺”字,足足喊了六十息有餘,不見絲毫勢弱。
首領包順一驚,暗自“嘶”了一聲。
這凝聚力?
十萬屯兵,要想吼出“震徹天地”的氣勢,其實並不難。
畢竟,十萬之眾,規模實在太大。
即便十人有九人都偷懶,那也還有一萬人附和長吼。
長吼息,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真正難的是持續性的長喊。
要想達到持續性長喊,起碼得有兩個要求:
其一、真的鼓動了士氣。
大軍誓師,不少士卒都會象征性的喊幾聲,也即給主帥一點麵子。
要想持續長喊,那就得真的讓士卒心中受到鼓舞,平添乾勁。
其二,士卒信服主帥。
簡單的鼓動士氣,頂了天就喊上一二十息。
五六十息,絕非是簡單的鼓舞士氣可以達到的程度。
無論是誰,真的大喊上幾十息,肯定嗓子乾澀不舒服。
而士卒之所以持續喊,那就是純粹的給主帥麵子。
更確切的說,那叫信服!
包順暗自一驚。
江子川,影響力這麼大嗎?
“諸軍聽令!以戰止戈,就在今日!”
“此戰!必勝!”
“必勝!”
“必勝!”
“必勝!”
聲聲怒吼,震徹雲霄。
單是提振士氣的口號,就喊了百十息而不見衰弱。
“以主帥的聲望、履曆、功績,聞之者無不心生欽佩。”
“服眾十萬,不足為奇。”
包順身旁,王韶見他驚詫,不禁出聲解釋道。
嘉佑八年,實為百年國祚以來唯一一次開疆拓土!
開疆拓土,不世功勳,“江昭”二字早已傳遍天下。
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歲孩童,大都能說上一些關於江昭的事跡。
文可治國,武可開疆。
這樣的人物,自是受到社會的推崇。
對於屯兵士卒而言,“江昭”二字就更是意義非凡。
屯田之策,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大頭兵。
熙河開邊,大頭兵人均五六十畝田地。
須知,這可是五六十畝。
五六畝地就可養活一人,五六十畝地足以讓屯田士卒過上“富足”的生活。
如今,舉兵北伐。
要是這一次也積攢幾十畝地,那可就是百畝地。
百畝地,那可就是富農!
說不上逆天改命,但也差不了多少。
如此,怎能讓人不信服?
這是真能發財!
包順了然,默默的望著。
紫袍飛揚,江昭負手立於校台,如孤峰擎天。
十萬士卒,肅殺驚天。
誓師之聲,長久不息。
中軍大帳。
丈許長案,上置一幅“大周西夏吐蕃”堪輿圖。
江昭、王韶、章衡、種諤四人圍聚,不時指指點點。
自四人以下,文武分列。
武將約莫三十人,以張鼎、包順、鄭曉、姚兕、楊文廣、郭逵幾人為首。
熙河開邊,受益了一批文臣,自然也有相應的武將受益。
除了王韶、顧廷燁、種諤幾人一躍而起以外,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老一輩武將趁勢而起。
一如姚兕、楊文廣、郭逵三人。
姚兕是平民子弟,擅長射箭,深諳領兵之道,一步一步爬到五品武將的位子。
楊文廣是楊家將三代核心子弟,忠武侯“楊六郎”楊延昭之子。
即便楊家將已經衰落,但也有不小的影響力。
楊文廣走武將路,可謂相當順暢。
郭逵曾是殿前司侍衛,治平二年拜從五品樞密都承旨,入邊為官。
這幾人,都是近幾年的邊疆興起人物。
文官一方,亦是三十人左右。
以安撫使張方平、副使許誌二人為首。
章惇、薛向、沈括、曾布幾人,都是任職一州知州,需得治政一郡,卻是沒法入帳。
“除了邈川、隴朱黑、循化三大城池以外,近來還添了一座大通城。”
江昭沉吟著,徐徐道:“這便是四座城池。樂州疆域,淪陷了七成以上。此地,也是西夏主力聚集之地。”
“沿著樂州向下,蘭州也有不少西夏士卒,但都沒有攻下城池,規模不大,難成氣候。”
“要是不出意外,蘭州的西夏士卒主要是起先鋒作用。”
“就局勢而言,並不難破。”
“要想肅清疆域,無非是沿著河州往上,清理蘭州疆域,沿途壓製西夏大軍,讓他們不得不聚集於樂州。”
“最終,於樂州大戰,一決勝負。”
王韶認可的點點頭。
西夏李諒祚禦駕親征,目的並不難猜,無非是要沿著樂州、蘭州、河州往下打通,延到青唐。
如此,蕃夏有了聯係,就能聯合起來,一齊抵抗熙河邊軍,並試著一點一點的搶回疆土。
王韶指了指迭州以北、以南兩地,緩緩道:“除了西夏的李諒祚以外,董氈、木征都得重視一二。這兩大部族,合在一起起碼能掏出六七萬大軍。”
“嗯。”
江昭點頭,負手沉吟。
約莫十息,陳述道:“以目前的局勢而言,要破局並不難。”
“以耗為主。”江昭定性道:“穩打穩紮,步步推進。”
章衡了然:“西夏幾百萬人口,行全民皆兵之策,十人就有一人是士卒。”
“契丹、陝西、回鶻,都圍著西夏。”
“單是常駐邊疆的西夏士卒,就有足足十萬之眾。”
“以西夏的國力,的確是耗不起。”
幾人齊齊點頭,認可這種說法。
單是常駐邊疆的兵力,就得足足十萬左右。
要是算上境內的兵力,起碼是三四十萬士卒。
大周冗兵,西夏也絲毫不差,甚至更甚。
大周五千萬人口,百十萬士卒,好歹是五十口人騰出糧食養一張嘴巴。
西夏三四百萬人口,三四十萬士卒,相當於十口人騰出糧食養一張嘴巴。
農耕時代,十口人養一張嘴巴,何其嚇人。
這樣的消耗,非常恐怖。
這也怪不得西夏常常南下。
要是不南下奪取一點物資,西夏是真不一定能夠維持住國內的消耗。
如今,為了征伐熙河路,李諒祚禦駕親征,又是平添十萬大軍的消耗。
戰時緊急運輸,物資有一成能運輸到邊疆就已經非常不錯。
以西夏的國力,根本支撐不起十萬大軍遠征的長期消耗。不足以支撐西夏長時間征戰。
相反,河湟之地已經足以供給熙河邊軍六七成的消耗補給。
李諒祚入侵,本就是采取“速戰速決”的策略。
一旦拖得久一點,最著急的就是李諒祚本人。
一著急,就容易出錯。
陝西正麵,亦有寧遠侯顧廷燁時刻準備北上。
適當拖一拖,不是壞事。
沒有異議,江昭一罷手,幾人齊齊退了下去。
“子平,大軍誓師,記得特意讓人煮幾頓肉食。”江昭望向熙河轉運使章衡,吩咐道。
大軍誓師,意味著即將上戰場,都會殺羊宰豬,吃上幾頓好的。
“諾。”
章衡持禮,點頭道。
瞥了一眼堪輿圖,下令道:“子厚領漢兵三萬,入迭州鎮守。”
迭州之地,北鄰廓州,南臨青唐。
廓州是董氈的地盤,青唐是木征的地盤。
不管這兩地有什麼異動,迭州都能很快的反應過來。
有人鎮守迭州,也可避免正麵與李諒祚殺伐的主力遭到兩麵突襲。
“諾。”王韶連忙應聲。
三萬大軍,這可不是一點半點。
統兵三萬,已經算得上“統帥”。
江昭平和點頭。
大軍北上,董氈、木征二人趁機出兵的概率非常之高。
自從熙河與董氈部落議和以來,熙河八州、董氈部落、木征部落就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僵持和平階段。
這種僵持和平,無疑是大周想要見到的結果。
新拓疆域,肯定是得休養生息。
對於董氈部落而言,議和起初也有不小的效果。
彼時,董氈新立,根基不穩,偏偏南臨青唐,兩方對峙。
更讓人心慌的無疑是熙河邊軍,足足二十萬之眾。
董氈沒有應對熙河邊軍的準備,自是希望議和。
幾年過去,董氈根基穩固,肯定會動些歪心思。
對於木征而言,那就更是時刻想著對付熙河路以及董氈部落。
這次,趁著西夏入侵,董氈與木征有異動的可能性,起碼是九成以上。
三萬大軍,交於王韶穩固大後方,還算是較為合適。
至於強調“漢兵”,則是純粹的提防俞龍珂部落的士卒。
誠然,吐蕃是以部落的形式存在,沒有“國”這一概念。
讓吐蕃人去殺吐蕃人,也並無不可。
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要是真的出了問題,誰也扛不住。
相性之下,自是讓漢人打吐蕃,讓吐蕃打西夏。
“餘下七萬。”
江昭向下望去,注目於種諤:“種諤將軍領一萬士卒,沿河州北上,一路肅清疆域。”
“諾。”種諤鄭重行禮。
“張鼎、包順領兵一萬,一為左軍,一為右軍。鄭曉、姚兕、楊文廣、郭逵皆領五千,鄭曉為先鋒。”
七萬軍隊,一下子就分了五萬。
“章衡領兵五千,主管物資運輸。”江昭繼續道。
一般來說,主帥分為兩種。
一種是親自陷陣衝鋒的類型。
一種是坐鎮中軍統籌指揮的類型。
江昭無疑第二種,坐鎮中軍的類型。
從理論上講,兩種類型的統帥並無明確高低之分。
不過,要是統籌十萬大軍的主帥還得衝鋒陷陣,無疑是有點“沒格局”。
主帥一死,且置十萬大軍於何地?
統帥中軍,一萬五千士卒護身,足矣!
“合七萬兵力,北上樂州。”江昭沉聲道。
六人相繼行禮,口中稱諾。
大致安排得差不多,江昭望向安撫使張方平,吩咐道:“子平要鎮守迭州,破鷂弩便交於張大人負責製造。”
“儘量要快。”江昭鄭重道。
樂州之地,為黃河上遊,水流支脈較多,非常克製西夏騎兵。
要是有破鷂弩,那便是如虎添翼。
曆史上,北宋巔峰時期製造破鷂弩的效率約莫是一年三萬張。
也即一個月三千張左右。
新近得到技術,製作起來可能慢一些。
可即便一個月隻能一千張,積累幾個月也能積累出一個軍的破鷂弩。
夠用了!
張方平拱手,鄭重點頭。
汴京,禦書房。
幾十道關於“舉薦外戚入邊”的奏疏置於書案一角,趙策英麵色微沉。
那些人,竟然妄圖以上奏之舉脅迫於他!
甚至還讓外戚相勸!
脅迫新君!
要是一般的皇帝,可能早就扛不住壓力,選擇了妥協。
畢竟,新君而已,沒必要與朝臣硬鋼。
可他是誰?
他是趙策英,將來的千古一帝!
這還能讓幾十道沒用的竹紙給脅迫了?
“哼!”
冷哼一聲,趙策英乾脆抽出一張宣紙,記下上奏之人的名字。
脅迫是吧?
大不了,老子連朝都不上了!
有本事就廢了老子的皇帝位子。
要是廢不了,老子就廢了你們!
撐到江卿攜大勢歸來,不廢掉一波人。
他就不叫趙策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