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寺的晨鐘驚起一群寒鴉。
葉紅從淺眠中驚醒,額頭還貼著沈秋的手背。
男人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她猛地抬頭,正對上沈秋睜開的雙眼。
那雙眼睛依然漆黑如墨,卻比昨日多了幾分清明。
“水”沈秋的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葉紅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扶起他的頭小心喂下。
沈秋吞咽時眉頭緊鎖,喉結上下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杯水喝完,他像是耗儘了力氣,又跌回枕上。
“彆急著說話。”葉紅用濕布擦去他額頭的汗水,“了塵大師說你要靜養三日。”
沈秋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最後停在她包紮好的左耳——那是昨日在鎮上被箭矢擦傷的地方。
他抬起手,指尖輕觸紗布邊緣,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礙事。”葉紅捉住他的手放回被子裡,“阿飛幫我處理過了。”
聽到阿飛的名字,沈秋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他試著撐起身子,卻被肩頭傳來的劇痛逼得悶哼一聲。
葉紅連忙按住他:“彆動!傷口會裂開!”
“柳無眉”沈秋喘息著問。
“逃了。”葉紅咬了咬唇,“但百草堂的掌櫃說”她猶豫片刻,“說鹽幫的賬冊藏在她的胭脂盒裡。”
沈秋瞳孔驟然收縮。
他突然抓住葉紅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見過了?那胭脂盒?”
葉紅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沒、沒有。掌櫃的隻是這麼說”
“鎏金的?”沈秋追問,“盒蓋上刻著並蒂蓮?”
葉紅點頭,驚訝於他的了解。
沈秋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不能碰那盒子。柳無眉的胭脂盒是‘血胭脂’,開盒即見血。”
禪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飛一頭撞了進來,小臉上滿是驚慌:“沈大人!夫人!鹽幫的人把山門圍了!”
沈秋聞言竟強撐著坐起身來,額上瞬間布滿冷汗。
葉紅想扶他躺下,卻被他推開:“扶我到窗邊”
阿飛和葉紅一左一右架著他來到窗前。
透過窗紙,隱約可見寺外火光晃動,人影幢幢。
了塵大師正在山門前與一個紅衣女子對峙——正是柳無眉。
“二十七個。”沈秋眯眼數著火光,“帶了火油。”
葉紅倒吸一口涼氣。
火油意味著鹽幫不打算強攻,而是要火燒青龍寺!
阿飛已經跑出去召集其他孩子準備撤離。
葉紅轉向沈秋:“我們從後山走?”
沈秋搖頭,從枕下摸出那把鐵尺:“柳無眉不會留後路。”
他試著站直身體,卻踉蹌了一下,“孩子們從密道走你帶他們”
“我不走。”葉紅斬釘截鐵地說,“阿飛可以帶孩子們走。”
沈秋還想說什麼,寺外突然傳來柳無眉尖利的笑聲:“了塵老禿驢!交出沈秋和葉青天的孽種,饒你不死!”
葉紅渾身一震。
“葉青天的孽種”?
父親隻有她一個女兒,柳無眉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疑惑地看向沈秋,卻發現男人臉色慘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她胡說”葉紅喃喃道。
沈秋沒有回答,隻是握緊了鐵尺。
這時阿飛奔回來,手裡拿著幾把削尖的竹竿:“沈大人!密道準備好了!”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裡掏出半塊玉玨塞給葉紅,“賈爺爺說若鹽幫找來,就把這個給夫人。”
葉紅接過玉玨,隻一眼就如遭雷擊——這半塊青白玉玨上雕著半朵梅花,與她幼時佩戴的另一半正好是一對!
父親曾說這玉玨天下無雙,另一塊給了
“我弟弟?”葉紅聲音發抖,“阿飛這是我父親的東西你從哪得來的?”
阿飛茫然地搖頭:“賈爺爺給的,說是我娘留下的”
沈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窗欞上。
葉紅顧不得追問,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沈秋卻推開她,指向窗外:“看”
柳無眉正在山門前踱步,手中把玩著那個鎏金胭脂盒。
月光下,盒蓋上的並蒂蓮泛著詭異的光澤。
“那就是鹽幫的賬冊?”葉紅問。
沈秋點頭,又咳出一口血:“十七年前葉大人就是為它送命的。”
葉紅的心跳加速。
十七年來,她一直以為父親是病逝,如今卻被告知是謀殺!
她死死盯著那個胭脂盒,恨不能立刻衝出去奪過來。
“彆衝動。”沈秋仿佛看穿她的想法,“那盒子有機關”
話音未落,寺外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一個小沙彌不知怎麼靠近了柳無眉,此刻正捂著脖子倒地抽搐,臉色迅速變黑。
柳無眉冷笑著將胭脂盒收回袖中:“不知死活的小禿驢!”
了塵大師怒喝一聲,手中禪杖直取柳無眉麵門。
紅衣女子輕盈後躍,同時打了個響指。
鹽幫弟子立刻將火把投向寺牆,浸了火油的木材瞬間燃起熊熊大火。
“走!”沈秋推著葉紅和阿飛往禪房外去,“找孩子們從密道走”
“你呢?”葉紅不肯動。
沈秋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溫柔。
他伸手撫上葉紅的臉頰,拇指輕輕擦過她的淚痕——她這才發現自己哭了。
“十七年前”沈秋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我答應過葉大人護你一世周全。”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葉紅記憶深處的某扇門。
她恍惚看見漫天洪水中,一個渾身是傷的少年跪在父親麵前,而父親將一塊玉佩放在少年手心
“是你!”她抓住沈秋的手,“那年發大水父親救了你”
沈秋點頭,突然扯開衣領,露出胸前那個“葉”字疤痕:“我用你父親的匕首刻的。”
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時不懂事以為這樣就能記住恩情”
葉紅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她一直以為沈秋娶她隻是為了報恩,卻不知這恩情背後,是這樣一個少年用最笨拙的方式許下的誓言。
阿飛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夫人!火要燒過來了!”
確實,濃煙已經滲入禪房,遠處傳來梁柱倒塌的轟響。
沈秋強撐著站起來,從床下拖出一個小木箱交給阿飛:“帶孩子們去後山石洞裡麵有乾糧和藥”
阿飛接過箱子,卻不肯走:“沈大人一起走!”
沈秋搖頭,轉向葉紅:“你帶阿飛走我去找了塵大師”
“不!”葉紅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要麼一起走,要麼一起死!”
沈秋怔住了。
火光映照下,葉紅的臉龐沾滿煙灰,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他緩緩抬手,替她攏了攏散亂的鬢發:“好一起走”
三人剛衝出禪房,一根燃燒的橫梁就砸在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
熱浪撲麵而來,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
沈秋拉著葉紅,葉紅牽著阿飛,三人彎腰穿過火場,向大殿方向移動。
大殿裡已經亂作一團。
小沙彌們正用一切能裝水的容器滅火,了塵大師卻不見蹤影。
沈秋攔住一個小沙彌:“了塵大師呢?”
“去去藏經閣了!”小沙彌滿臉煙灰,“師父說絕不能讓鹽幫毀了經書!”
沈秋臉色一變,轉身就要往火勢最猛的藏經閣去。
葉紅拉住他:“我去!你帶阿飛和孩子們先走!”
“不行!”沈秋厲聲道,“柳無眉就在那方向!”
葉紅突然笑了。
她從發間拔下那支鐵樺木簪,擰開簪尾露出裡麵的暗格:“你忘了?我還有這個。”
沈秋還想阻攔,阿飛卻突然指著窗外:“了塵大師!”
透過濃煙,隱約可見了塵大師抱著幾卷經書從藏經閣衝出,卻被幾個鹽幫弟子攔住。
老和尚雖武功高強,但畢竟年邁,很快落入下風。
“帶孩子們走!”葉紅不等沈秋反應,已經衝入火海。
熱浪像刀子般刮著臉,葉紅用袖子捂住口鼻,彎腰前行。
藏經閣前的空地上,了塵大師被五個鹽幫弟子圍攻,袈裟上已有幾處血跡。
葉紅正想上前幫忙,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紅影——柳無眉站在回廊暗處,正冷眼旁觀。
葉紅悄悄繞到柳無眉身後。
紅衣女子的注意力全在了塵大師身上,完全沒察覺有人靠近。
葉紅屏住呼吸,突然撲上去,木簪直指柳無眉後心!
柳無眉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一個側身避開,同時袖中滑出那把淬毒匕首:“沈夫人好大的膽子!”
兩人瞬間過了幾招。
葉紅雖不會武功,但這幾日跟著沈秋和阿飛學了些防身之術,加上木簪長度優勢,一時竟與柳無眉鬥得旗鼓相當。
“把胭脂盒交出來!”葉紅厲聲道。
柳無眉挑眉:“哦?你知道裡麵有什麼?”
她突然詭秘一笑,“不如你自己看看?”
說著,她竟真的從袖中取出那個鎏金胭脂盒,拋向葉紅!
葉紅下意識伸手去接,卻在即將碰觸盒子的瞬間聽見沈秋的暴喝:“彆碰!”
一道黑影從側麵撲來,將葉紅狠狠撞開。
胭脂盒落地的刹那,三根細如牛毛的毒針從盒蓋縫隙激射而出,全部釘在了救她的那人身上——是沈秋!
“沈秋!”葉紅尖叫著撲過去。
沈秋跪在地上,右肩又添一處新傷。
柳無眉趁機撿起胭脂盒,冷笑道:“好一對癡情鴛鴦!可惜”
她突然臉色一變,看向沈秋身後,“你怎麼來了?”
葉紅回頭,隻見阿飛站在燃燒的回廊下,手裡舉著一把小小的弩箭,正對準柳無眉的心口!
“放了我師父!”男孩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不然我射穿你的心!”
柳無眉眯起眼睛:“小雜種,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阿飛咬牙切齒,“你是毒死我娘的凶手!”
這個意外的發展讓葉紅愣住了。
柳無眉與阿飛之間,竟還有這樣的血仇?
她看向沈秋,發現男人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
柳無眉突然大笑起來:“原來是你!那個賤婢的兒子!”
她向前一步,“怎麼,想為娘報仇?來啊,射啊!”
阿飛的手在發抖,卻始終瞄準著柳無眉的心口。
了塵大師趁機擺脫鹽幫弟子,退到阿飛身旁:“阿彌陀佛柳施主,放下屠刀”
“老禿驢閉嘴!”柳無眉厲喝,“今日你們一個都彆想活!”
她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朝阿飛甩去!
千鈞一發之際,沈秋擲出鐵尺,精準地截住長鞭。
柳無眉大怒,正要再攻,寺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號角聲。
“官兵!”一個鹽幫弟子倉皇跑來,“柳當家!是金陵府的官兵!”
柳無眉臉色大變:“怎麼可能?誰報的官?”
沒人回答她,因為下一刻,箭雨已經從牆外射來!
幾個鹽幫弟子應聲倒地,其餘人四散奔逃。
柳無眉恨恨地瞪了葉紅一眼,突然將胭脂盒拋向燃燒的藏經閣:“想要?自己去拿吧!”
說完,她縱身躍上牆頭,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葉紅想都沒想就衝向藏經閣。
火勢已經很大,木質結構發出可怕的斷裂聲。
她剛跑到門口,一根燃燒的房梁就砸在麵前。
“葉紅!回來!”沈秋在身後大喊。
但葉紅已經看見了——那個鎏金胭脂盒就躺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火舌正一點點向它舔舐。
父親死亡的真相,十七年的謎團,全在那盒子裡
她一咬牙,衝進了火海。
熱浪瞬間吞沒了她。
皮膚像被千萬根針紮般疼痛,呼吸變得困難。
葉紅眯著眼,摸索著前進,終於夠到了那個胭脂盒。
盒子燙得嚇人,但她死死攥住不放。
轉身時,她絕望地發現退路已經被火焰封死。
濃煙嗆得她視線模糊,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就在她即將倒下的瞬間,一個黑影衝破火牆,將她攔腰抱起
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時,葉紅發現自己躺在寺外的空地上。
沈秋跪在她身邊,臉上滿是煙灰和血跡。
阿飛和了塵大師也在,還有十幾個驚魂未定的孩子。
“盒子”葉紅嘶啞著舉起那個已經變形的胭脂盒。
沈秋接過盒子,用鐵尺小心撬開。
裡麵除了一團暗紅色的胭脂,還有一張對折的薄絹。
展開一看,竟是一份名單,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十七年前與鹽幫勾結的官員姓名,最後一個赫然是——“葉青天”!
“不可能”葉紅掙紮著坐起來,“父親絕不會”
沈秋指向那個名字旁邊的梅花標記:“這是‘已清除’的意思。葉大人發現了這份名單,所以”他的聲音哽住了。
葉紅終於明白了一切。
父親不是病逝,而是被滅口。
沈秋花了十年追查真相,又用七年時間布局報仇。
而她,葉青天的女兒,卻在這十七年裡隻顧著享受錦衣玉食,甚至怨恨父親早逝讓她失去依靠
“大人!”一個官兵跑過來,“柳無眉往北逃了!追不追?”
沈秋搖頭:“先救火安置百姓”
葉紅這才注意到,帶兵來的竟是金陵府的周捕頭——那個曾在她和沈秋婚宴上喝得爛醉的粗獷漢子。
周捕頭指揮官兵滅火救人,動作麻利得像變了個人。
“你安排的?”葉紅小聲問沈秋。
沈秋點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葉紅這才想起他剛中了柳無眉的毒針,連忙扶住他:“了塵大師!快來看看!”
了塵大師剛走過來,突然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小沙彌們驚呼著圍上去,卻見老和尚麵色發青,嘴唇烏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
“誰?”沈秋強撐著問。
了塵大師顫抖著指向自己的茶壺:“水有毒”
葉紅突然想起什麼,轉向阿飛:“你給了塵大師倒過水嗎?”
阿飛搖頭:“是是那個新來的小沙彌”
眾人環顧四周,哪裡還有那個“小沙彌”的影子?
沈秋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柳無眉還有同謀”
青龍寺的大火漸漸被撲滅,但更大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葉紅緊握著那個變形的胭脂盒,看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
十七年的謎團終於解開,但真相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
阿飛悄悄靠過來,將半塊玉玨塞進她手裡:“夫人這真是你弟弟的嗎?”
葉紅看著玉玨上的半朵梅花,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紅兒你弟弟活著”
她抬頭看向阿飛臟兮兮的小臉,和那隻明亮的獨眼,心跳突然加速。
難道這個在賈府地窖長大的孤兒,這個麵對柳無眉毫不畏懼的男孩,竟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