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從殘破的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聲響。
葉紅用濕布輕輕擦拭阿飛臉上的煙灰。
男孩坐在青龍寺後院的石階上,獨眼緊閉,任由她擺布。
從昨夜起他就異常安靜,像隻受驚的小獸般縮在角落,直到葉紅找來才肯動彈。
“疼嗎?”葉紅小心避開他額角的擦傷。
阿飛搖頭,卻在她碰到耳後一處傷口時猛地瑟縮。
葉紅撥開他糾結的頭發,倒吸一口涼氣——那裡有個陳年傷疤,形狀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塊肉。
“這是”
“柳無眉用簪子紮的。”阿飛聲音平靜得可怕,“她說我娘是個賤婢,活該被毒死。”
葉紅的手抖了一下。
她想起柳無眉昨夜說的話,那個“賤婢的兒子”。
如果阿飛真是她弟弟,那麼他們的母親她搖搖頭,不敢往下想。
“把衣服脫了,我看看還有沒有彆的傷。”
阿飛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開粗布衣帶。
瘦小的身子上布滿新舊傷痕,有些已經發白,有些還泛著猙獰的紫紅。
葉紅咬住嘴唇,用濕布一點點擦拭這些傷痕,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受過的苦。
當擦到右肩胛時,她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阿飛的肩胛骨上,有一個淡紅色的胎記——五瓣梅花形狀,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這這個胎記”葉紅的聲音發抖。
阿飛扭頭看她:“賈爺爺說,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記號。”
葉紅的視線模糊了。
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那半塊玉玨,玉上的半朵梅花與阿飛肩上的胎記嚴絲合縫。
十七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洪水衝垮家門的那夜,父親將繈褓中的弟弟交給她抱著,而她因為太害怕,鬆了手
“阿飛”葉紅哽咽著抓住男孩的肩膀,“你你本名叫葉承是我弟弟”
阿飛猛地掙開她的手,獨眼睜得老大:“不可能!賈爺爺說我娘是個丫鬟,被主家老爺糟蹋才生的我!”
“賈公騙你的!”葉紅急切地翻出自己頸間的玉佩,“你看,這上麵也有梅花,和你的胎記一樣!父親說這是我們葉家的標記!”
阿飛盯著玉佩,小臉漸漸發白。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突然轉身就跑。
葉紅想追,卻被一個虛弱的聲音叫住。
“讓他靜一靜”
沈秋倚在廊柱上,臉色蒼白如紙。
他肩頭的傷又滲出血來,將繃帶染紅了一片。
葉紅連忙扶住他:“你怎麼起來了?了塵大師說你要臥床三日!”
沈秋的目光追著阿飛消失的方向:“他需要時間接受”
“你早就知道?”葉紅突然反應過來,“你知道阿飛是我弟弟?”
沈秋緩緩點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葉紅扶他坐下,發現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她正要喊人,沈秋卻抓住她的手腕:“胭脂盒名單”
葉紅這才想起那個變形的鎏金盒子。
她從懷中取出,小心打開。
薄絹名單已經被火烤得發黃,但字跡仍清晰可辨。
除了昨日看到的官員姓名,背麵還有一組奇怪的數字和符號。
“這是”
“密碼。”沈秋的聲音越來越弱,“周捕頭懂”
話音未落,他的身子突然前傾,倒在葉紅肩上。
葉紅慌忙抱住他,感受到懷中軀體不正常的高熱。
她正要呼救,周捕頭粗獷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沈大人!有新發現!”
滿臉絡腮胡的捕頭大步走進來,看到昏迷的沈秋後立刻變了臉色。
他幫葉紅將沈秋扶回禪房,動作熟練得不像個粗人。
“沈夫人彆擔心,”周捕頭給沈秋換了條濕毛巾,“大人內力深厚,這點小傷要不了命。”
葉紅盯著他腰間若隱若現的刺青——那是個和賬冊上一模一樣的梅花標記:“周捕頭與家父相識?”
周捕頭的手頓了頓,隨即爽快扯開衣襟,露出完整的刺青——五瓣梅花中嵌著個“影”字:“葉大人是我們‘梅影’的創始人。”
“‘梅影’?”
“專查鹽鐵走私的暗樁組織。”周捕頭壓低聲音,“十七年前葉大人遇害後,組織就散了。直到七年前沈大人找到我們”
葉紅如遭雷擊。
所以沈秋娶她不隻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繼承父親的事業?
她看向昏迷中的丈夫,突然覺得這個同床共枕三年的男人如此陌生。
周捕頭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夫人彆誤會。沈大人起初確實隻為報恩,後來追查葉大人死因時才接觸到‘梅影’。”
他指著賬冊背麵的密碼,“這是組織內部用的暗碼,記載了鹽幫背後真正的掌權者。”
“是誰?”
周捕頭正要回答,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兩人衝出門,隻見幾個小沙彌圍在井邊,而了塵大師躺在中間,嘴角溢出黑血。
“大師!”葉紅跪下來扶起老和尚。
了塵大師艱難地指向寺外:“箭有毒”
周捕頭立刻帶人衝向寺門。
葉紅在了塵大師頸側摸到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尾還沾著些許綠色粉末——和昨日柳無眉用的毒完全不同。
“不是柳無眉”了塵大師喘息著,“這毒來自京城”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老和尚胸口!
葉紅尖叫一聲,更多的箭從牆外射入,小沙彌們四散奔逃。
周捕頭怒吼著帶人衝出去,牆外立刻響起打鬥聲。
葉紅試圖拖著了塵大師躲避,卻聽見阿飛的呼喊從後院傳來。
她進退兩難之際,沈秋突然出現在廊下,手中鐵尺舞成一片銀光,格開了射向她的幾支箭。
“帶大師走”沈秋每說一個字都像用儘全力,“找阿飛”
葉紅咬牙背起了塵大師向後院挪動。
老和尚很輕,像一把枯柴,但她的體力也已接近極限。
每走幾步,就有箭矢釘在腳邊,逼得她不斷改變方向。
後院柴房的門虛掩著。
葉紅用肩膀撞開門,將了塵大師放在乾草堆上。
老和尚的呼吸越來越弱,卻仍死死攥著她的手:“阿飛在地窖”
葉紅這才注意到牆角有個隱蔽的活板門。
她剛掀開木板,就聽見阿飛在下麵喊:“彆下來!有埋伏!”
幾乎同時,一道黑影從地窖竄出,寒光直取葉紅咽喉!
她本能地後仰,刀刃擦著脖子劃過,帶起一陣刺痛。
黑影落地轉身,是個蒙麵人,手中短刀泛著不正常的綠色——和了塵大師所中之毒一樣!
蒙麵人再次撲來,葉紅抄起門邊的柴刀格擋。
金屬相撞的震感讓她虎口發麻,柴刀差點脫手。
蒙麵人招式狠辣,幾招下來葉紅已左支右絀,手臂添了幾道血痕。
就在她即將不支時,地窖裡突然飛出一塊石頭,精準命中蒙麵人後腦!
趁對方踉蹌的刹那,阿飛像隻小豹子般撲上來,一口咬住蒙麵人持刀的手腕。
蒙麵人吃痛鬆手,阿飛立刻撿起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入對方大腿!
蒙麵人慘叫一聲,一掌將阿飛拍飛。
男孩撞在牆上滑下來,嘴角溢出血絲,卻仍死死盯著敵人。
“阿飛!”葉紅想衝過去,卻被蒙麵人攔住。
千鈞一發之際,柴房門被一腳踹開。
沈秋踉蹌著衝進來,鐵尺直取蒙麵人後心。
蒙麵人倉促轉身格擋,卻被沈秋虛晃一招,鐵尺重重砸在膝彎處。
蒙麵人跪地的瞬間,周捕頭帶人趕到,立刻將其製服。
扯下麵巾,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
“梅三爺的關門弟子。”周捕頭檢查少年衣領內的梅花標記,“果然是他們”
少年冷笑一聲,突然嘴角溢出黑血,頭一歪斷了氣——竟是咬毒自儘了!
沈秋搖晃了一下,扶著牆才沒倒下。
葉紅連忙扶住他,發現他後背又添新傷,一支箭還插在肩胛處。
阿飛爬過來,小手顫抖著碰了碰箭杆,獨眼裡滿是恐懼。
“沒事”沈秋勉強笑了笑,“不深”
話沒說完,他就昏了過去。
周捕頭指揮手下將沈秋和了塵大師抬到乾淨處救治,自己則帶人搜查寺院。
葉紅抱著阿飛坐在角落,突然感到懷中的男孩在發抖。
“阿飛?”
“那個人”阿飛指著死去的少年刺客,“我見過他在賈府和柳無眉說話”
葉紅心頭一緊:“他說什麼?”
阿飛搖頭:“我聽不清但柳無眉叫他‘小主人’”
這個稱呼讓葉紅渾身發冷。
柳無眉已是鹽幫三當家,能被她稱為“主人”的,該是何等人物?
她突然想起賬冊上那些官員名字,和了塵大師說的“來自京城”
“姐姐”阿飛突然小聲叫道。
葉紅愣了一瞬,才意識到他喊了什麼。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緊緊抱住這個失而複得的弟弟,感受著他瘦小身軀傳來的溫度。
阿飛起初僵硬,漸漸也伸手回抱,最後在她肩頭無聲地哭了。
“我記得”阿飛抽噎著說,“記得一點洪水有人把我從水裡撈起來”
葉紅輕撫他的後背,指尖觸到那個梅花胎記。
十七年的分離,無數個日夜的思念,終於在這一刻得到慰藉。
她想起父親臨終的囑托,想起沈秋胸前的“葉”字疤痕,想起這一路走來的生死考驗或許命運早有安排,隻為讓他們在此時此地重逢。
“夫人!”周捕頭匆匆跑來,“我們找到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沈秋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掙紮著坐起身。
男人的臉色白得嚇人,眼神卻異常清明。
他看向葉紅和阿飛相擁的畫麵,嘴角微微上揚。
“過來”沈秋向他們伸出手。
葉紅扶著阿飛走過去。
沈秋艱難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和她頸間那塊一模一樣,隻是刻的是“承”而非“紅”。
“葉大人留給兒子的”沈秋將玉佩交給阿飛,“我找了十年”
阿飛捧著玉佩,獨眼瞪得大大的。
他看看玉佩,又看看葉紅頸間的,突然撲進沈秋懷裡,嚎啕大哭。
沈秋輕拍他的背,目光與葉紅相遇,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歉意與愛意。
周捕頭尷尬地咳嗽一聲:“大人,我們在刺客身上找到了這個。”
他遞過一張字條,上麵隻有寥寥數字:“青龍寺,雞鳴前,不留活口。”
沈秋的眼神驟然變冷:“現在什麼時辰?”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
幾乎同時,寺牆外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聽動靜,至少有五十人!
周捕頭臉色大變:“是官兵的製式靴!怎麼會”
沈秋強撐著站起來:“帶葉紅和阿飛從密道走”
“我不走!”葉紅和阿飛異口同聲。
沈秋還想說什麼,寺門已經被撞開。
晨光中,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緩步而入,身後跟著整隊的黑衣箭手。
男子腰間玉佩叮咚,手中折扇輕搖,看起來像個閒適的富家翁。
但葉紅立刻認出了他——金陵鹽運使杜明堂,三年前她和沈秋成婚時,此人還送過賀禮!
杜明堂微笑著環視眾人,目光在葉紅身上停留片刻,最後落在沈秋臉上:“沈大人,彆來無恙啊。”
沈秋將葉紅和阿飛護在身後,鐵尺在手:“杜大人好大的陣仗”
杜明堂歎了口氣:“沈秋啊沈秋,我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為了個死人的賬冊,值得搭上全家性命嗎?”
他輕輕揮手,黑衣箭手立刻張弓搭箭。
五十支箭對準了院中眾人,隻待一聲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