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磷火比往常更綠。
王方踩著不知名的碎骨前行,每走一步,懷裡的青銅鑰匙就燙一分。鑰匙尖端刺破衣料,在他心口烙出蛇形血痕。
——阿繡的骨頭還在發燙。
那把從她骸骨中取出的“血鑰”,此刻正隨著他的心跳規律脈動,仿佛有生命。
崗頂的老槐樹下,七具新鮮屍體圍成圈。每具屍體的天靈蓋都被掀開,腦殼裡插著白蠟燭,燭淚混著腦漿凝固在慘白的臉上。
蠟燭排成箭頭,指向一處被野狗刨開的墳——墳碑上“劍塚”二字已經模糊,但那個“王”字家徽還清晰可辨。
王方知道這是陷阱。
但他必須跳。
墳裡沒有棺材,隻有口鏽跡斑斑的鐵井。
井沿上拴著四十九根紅繩,繩頭係著鈴鐺。王方剛靠近,那些鈴鐺就無風自動,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
井底傳來鐵鏈晃動的“嘩啦”聲。
王方掏出青銅鑰匙,發現鑰匙柄突然裂開,露出裡麵蜷縮的白色小蛇——蛇眼是兩粒紅寶石,正冷冷盯著他。
“王家血脈……”井底有個沙啞的聲音在笑,“終於來了……”
鑰匙插入井壁鎖孔的瞬間,整座亂葬崗突然震動!
那些係紅繩的鈴鐺齊齊炸裂,飛濺的銅片在王方臉上劃出七道血痕。井底升起一座青銅台,台上擺著個透明琉璃匣。
匣子裡是一截指骨。
——王方自己的左手小指骨。
他七歲那年,父親親手切下它,說這是“拜劍禮”。
“你以為‘影’是劍法?”井底的聲音越來越近,“那是你殺過的四十九個亡魂,都養在你骨頭裡!”
鐵鏈聲突然在耳邊炸響!
王方猛然後撤,原先站立的地麵被一條碗口粗的鐵鏈擊碎。鏈頭拴著的不是鉤子,而是個巴掌大的青銅人偶——人偶的臉,赫然是七歲時的王方!
更多鐵鏈從井底射出,每條鏈頭都拴著一個人偶:十歲的王方、十五歲的王方……每個都是他人生重大殺戮後的模樣。
琉璃匣突然打開,那截指骨飛向王方眉心!
劇痛中,他看見走馬燈般的記憶碎片:
父親把哭喊的他按在劍爐前,切指的血滴進爐火……
總獄主將七枚透骨釘敲進他肩膀時,釘子上刻著“貪嗔癡恨愛惡欲”……
阿繡第一次在秦淮河畔對他笑時,袖子裡藏著青銅鑰匙……
最後一個畫麵是醉仙樓地窖,四十九張人皮齊聲說:“你就是劍塚。”
鐵鏈人偶已經纏住王方四肢,青銅小像的嘴巴一張一合,啃咬他的關節。
黑劍“吞影”突然自己出鞘,劍身裂紋全部迸裂,藍光中浮現出四十九個模糊人影——正是那些人皮的原主!
亡魂們抓住鐵鏈,反把人偶拖向劍鋒。
每吞噬一個人偶,劍就更黑一分,王方肩上的釘疤就淡去一枚。
當第七個人偶被吞沒時,井底傳來淒厲慘叫:“不可能!劍傀怎麼會反噬主人?!”
王方舉起完全漆黑的劍,終於明白了“吞影”的真意:
這把劍從來就不是兵器。
它是牢籠。
關著所有本該由他承受的罪孽。
——
“最鋒利的劍,往往傷的是握劍的手。”
〇
鐵鏈突然全部繃斷。
井底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接著是液體翻湧的聲音——不是水,是血。
血浪拍打井壁的節奏,竟與王方心跳完全一致。
他握緊漆黑如夜的“吞影”,劍身比冰還冷,可那股寒意卻讓他渾身滾燙。肩上七枚釘疤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七道扭曲的暗紋,像七條小蛇在皮膚下遊走。
“你爹沒告訴你嗎?”井底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仿佛貼著耳根在說話,“王家的劍法,是要吃人的。”
血泊中浮起半張青銅麵具。
麵具下的臉,讓王方瞳孔驟縮——
那是他自己的臉。
隻是更老,更冷,左眼是渾濁的白色,右眼卻泛著琉璃光。
“很意外?”鏡中人咧嘴一笑,露出和王方同樣的虎牙,“二十年後,你也會變成我這樣。”
他舉起右手,袖中滑出一柄與“吞影”一模一樣的劍,隻是通體雪白。
“這是‘吐影’。”劍尖指向王方心口,“你吞下的罪孽,總得有個地方吐出來。”
雙劍相擊的瞬間,王方看見無數記憶碎片迸濺:
——七歲生日那晚,父親給他看的根本不是劍譜,而是一本人皮釘成的賬簿,每頁都記著一個死人的名字和日期。
——阿繡在醉仙樓地窖裡顫抖著解開衣襟時,心口有個和王方一模一樣的蛇形烙印。
——血眼龍王臨死前喊的不是“醉仙樓”,而是“鏡中樓”。
白劍突然軟化,像毒蛇般纏住黑劍。鏡中人的臉開始融化,露出下麵另一張麵孔——鐵獄總獄主的臉!
“你以為破得了劍塚?”總獄主的聲音從兩張嘴裡同時發出,“你才是劍塚本身!”
王方突然笑了。
他鬆開劍柄,“吞影”筆直墜向井底。總獄主下意識去接,黑劍卻在中途突然調頭,刺穿了他自己的胸膛!
沒有血。
隻有黑煙從傷口湧出,在空中凝成四十九張模糊的人臉。
“你故意讓我反噬?”總獄主的白劍開始崩裂,“用四十九道亡魂汙染劍心?”
王方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的蛇形烙印——那根本不是傷疤,而是一枚鑰匙孔。
“阿繡的骨頭,開的是你的鎖。”他抓住正在消散的總獄主,“我七歲那年,你就把自己煉進了我的影子。”
井底傳來天崩地裂的巨響,無數青銅碎片飛濺。王方在最後時刻看清了——
哪有什麼井。
那分明是一麵豎起的巨大銅鏡,鏡框上刻著“往生棧”三個字。
〇
“最可怕的不是鏡中鬼,而是照鏡子的人。”
——紙上談戈《短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