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摶老祖的聲音如同烙印,穿透呼嘯的風聲,清晰地印在三人心頭,那聲歎息亦化作八重幻境。
星橋崩解,三人如斷線紙鳶,被雲海巨掌裹挾著,狠狠砸向天都峰翻湧的迷霧。失重的眩暈尚未褪去,一股粘稠的、帶著陳舊血腥與廉價脂粉混合的濁氣便猛地嗆入鼻腔。
腳下不再是冰冷的卦象石階,而是濕滑、油膩的青石板路。崔鈺的異色雙瞳驟然收縮,金青光芒刺破濃得化不開的夜霧,映出一片光怪陸離的街市。
燈火闌珊,卻非人間煙火。
朱漆剝落的勾欄畫棟歪斜地擠在一起,簷角掛著褪色的流蘇和殘破的紙燈籠,光影搖曳,將憧憧人影拉得扭曲變形。賣混沌的挑子熱氣蒸騰,霧氣裡浮動的卻是一張張麻木或諂媚的笑臉,眼珠空洞。絲竹聲靡靡入耳,仔細聽,琵琶弦底壓著壓抑的嗚咽,笙管裡藏著細碎的骨裂聲。
“紅塵煉心局?”崔鈺摩挲著腰間冰冷的青銅葫蘆,軒轅炑贈予的二十八宿在掌心微微發燙,“老祖好大的手筆,這眾生相,倒是刻骨三分。”
話音未落,四周景物如潮水般褪去、重組。
濃霧散開一角,崔鈺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立於一座孤峰之上。山風凜冽如刀,刮得道袍獵獵作響。
眼前,是北境寒疆守心坪那熟悉的破敗道觀。青崖道人枯坐觀前石坪,背影佝僂得如同風乾的古鬆,滿頭霜發在冷月下泛著死寂的銀光。
“鈺兒,”青崖道人的聲音嘶啞乾澀,仿佛砂紙摩擦著枯骨,他並未回頭,隻對著空茫的雲海,“守心坪的未來,皆係於你一身。你若不歸……此地靈脈枯竭,山門傾頹,你我師徒,便與這萬年寒冰,地底幼龍,百千瓷靈,一同化為塵埃了。”枯槁的手指向山崖下,雲霧裂開縫隙,現出守心坪棲雲觀寸寸崩塌、湮滅成灰的可怖景象。
一股沉重的、冰冷的氣息瞬間攫住了崔鈺的心臟,那是比北境最深的寒夜更刺骨的孤寂與責任。
他握著青竹杖的手指節泛白,右眼深處,那道被軒轅炑點破的封印隱隱灼痛,似有龍吟被強行壓抑在深淵。
名之重,道之殤,師之托……如山壓頂。
幾乎同時,蘇玉娘置身於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宇之中。腳下是溫潤如水的暖玉地磚,四周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宮燈,空氣裡彌漫著奇異的藥香,沁人心脾。然而這華美之下,卻透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膩與死寂。一個身影背對著她,負手而立,紫金蟒袍在燈火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
那人緩緩轉過身,臉上卻籠罩著一層流動的黑霧,唯有一雙眼睛清晰無比——那是藥王穀血案當夜,懸在蘇家祠堂橫梁上,冷漠俯視著滿地血腥的雙眼!刻骨銘心的恨意如毒蛇噬心,蘇玉娘腕間的銅鈴“叮”一聲爆響,殘片幾乎要割破皮肉。
“蘇姑娘,”黑霧後的聲音帶著一種虛偽的溫和,甚至有一絲惋惜,“作為藥王穀三大分支之一的蘇家,血脈凋零,令人扼腕。然天道循環,舊孽終須了結。”
那人手掌一翻,掌心托著一個流光溢彩的玉匣,匣蓋半開,露出裡麵一株通體晶瑩、生有七葉的仙草,磅礴的生命氣息撲麵而來,“此乃‘七竅續魂草’,蘇家秘傳《藥靈本經》所載續命聖品。歸順於我,此草予你,蘇家血脈……尚可存一縷於世。”、
玉匣被輕輕推向蘇玉娘,那誘人的光華與生機,幾乎要將她滅門的血海深仇都暫時蒙蔽。
利之餌,血之仇,存續之機……毒入骨髓。
李漁的折扇停在半空,他身處一間極致奢靡的暖閣。
鮫綃帳,沉香榻,空氣裡是甜得發膩的暖香。一位絕色女子慵懶地斜倚在軟榻上,雲鬢半偏,羅衫輕解,露出欺霜賽雪的肩頭。她眼波流轉,似春水含情,又似深潭藏怨,如洛神一般,此刻卻活色生香。
“殿下……”女子聲音軟糯,帶著勾魂攝魄的魔力,一隻柔若無骨的玉手輕輕撫上李漁的胸口,指尖帶著灼人的溫度,緩緩劃過他衣襟下隱約的龍鱗暗繡。
“長安的風太冷,龍椅太高,那把椅子,坐上去……骨頭都是冰的。”她微微傾身,溫熱的吐息拂過李漁耳畔,帶著醉人的酒香和更深的誘惑。
“留在這裡,不好麼?管他什麼江山傾覆,萬民水火……這溫柔鄉,難道不是殿下心底……最想要的歸處?”她指尖用力,幾乎要嵌入他的血肉,牽引著他沉淪。
情之網,溫柔塚,避世之念……蝕骨銷魂。
“權”字境內,景象陡變。李漁身上那件月白長衫瞬間化為沉重的玄色滾龍袍,九條猙獰的金龍在袍上翻騰欲出。
頭頂十二旒玉冕垂下,冰冷沉重的珠簾撞擊著額頭。腳下是層層疊疊的漢白玉丹陛,直通向那高踞於九重之上的蟠龍金椅。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威壓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仿佛整個王朝的重量都壓在了他單薄的肩上。
丹陛之下,並非山呼萬歲的臣工,而是無數扭曲掙紮的魂影!無數麵目模糊的黎民,在無形的枷鎖下哀嚎,彙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怨氣洪流,直衝金殿!
“坐上去!”一個宏大而冰冷的聲音在殿宇穹頂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天威,“此乃天命!萬民之望!坐上去,這天下權柄,生殺予奪,儘在你手!坐上去,你便是萬古一帝!”那蟠龍金椅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吸力,誘人靠近,又散發著毀滅的氣息。
李漁身體微微晃動,玉冕珠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額角青筋跳動。那沉重的龍袍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緊緊箍住他的身體。就在他一隻腳幾乎踏上丹陛最高層的刹那,他猛地抬頭,透過晃動的旒珠,眼中最後一絲迷茫被冰冷刺骨的嘲諷取代。
“嗬,”一聲短促的冷笑,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刺耳,驟然撕破了殿內沉重的死寂。
他非但沒有踏上最後一步,反而猛地向後一退,沉重的龍袍下擺帶起一陣罡風。
“我若真貪戀這把破椅子……”他手腕一翻,那把看似普通的折扇“唰”地展開,扇墜上那半片傳國玉璽的殘角,在殿內幽暗的光線下驟然迸射出刺目的血光,映照著他森然的臉,“先前就不會讓軒轅炑那家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扇墜了!更不會由著蘇玉娘那丫頭,把它當成破石頭押了飯錢!”
“破”字出口,如同驚雷炸響!他手中折扇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狠狠斬向身上那件沉重如山的滾龍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