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異常刺耳。
想象中龍袍破碎、金線崩斷的景象並未出現。那華貴的玄色龍袍在被扇骨斬中的瞬間,竟如同活物般劇烈扭曲!
袍上刺繡的九條金龍,龍睛瞬間由死寂的金色化為怨毒的猩紅!它們不再是死物,龍口怒張,發出無聲卻撼動心魄的咆哮,猛地掙脫袍服的束縛,化作九道凝若實質、散發著暴戾皇道龍氣的暗金光芒!
這九道龍氣並未撲向李漁,反而如同擁有靈智的毒蛇,在空中猛地一個折轉,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下方丹陛上那些掙紮哀嚎的黎民怨魂狠狠噬去!
龍氣過處,怨魂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殘雪,發出淒厲到極點的無聲慘嚎,瞬間消融湮滅!
“拿萬民血魂墊腳?這就是你所謂的‘權’?!”李漁目眥欲裂,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
方才那一瞬間,若非他靈台深處對那把椅子的本能抗拒與警惕,若非軒轅炑那句“能不入就不入”的警示如冷水澆頭,他幾乎被這幻境用“天下重擔”和“萬民之望”的偽裝誘騙,成為這九道孽龍吞噬生靈怨力的幫凶!
“權”字境的本質,不是誘惑你坐上龍椅,而是誘惑你親手獻祭蒼生,換取那至高無上、卻浸滿鮮血的權柄!
“破!”
李漁再無半分猶豫,手中折扇灌注全身靈力,扇麵上《寒江獨釣圖》中的蓑衣漁翁仿佛活了過來,釣竿一甩,一道凝練如實質的青色匹練狠狠抽向那九道肆虐的孽龍!
嗡——!
無形的漣漪以李漁為中心猛然擴散開去!
整個金碧輝煌的宮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倒影,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
蟠龍柱上的雕龍發出痛苦的,琉璃瓦片簌簌剝落,露出後麵腐朽的梁木。
那九道噬魂的孽龍在青色匹練的衝擊下,發出不甘的嘶鳴,身形迅速變得黯淡、透明。
“名”字境內,青崖道人枯寂的身影在崩塌的道觀背景前劇烈搖晃。
崔鈺異色的雙瞳中金芒大盛,右眼深處的灼痛幾乎要撕裂封印。他猛地舉起軒轅炑所贈的青銅葫蘆,並非砸向幻象,而是狠狠灌了一口!
冰冷的酒液混合著昆侖玄冰的寒氣直衝靈台,葫蘆內壁上二十八宿的星圖驟然亮起,映照出青崖道人枯坐身影背後——一根極其細微、幾乎與山石霧氣融為一體的因果之線,正遙遙連接向迷霧深處陳摶老祖的虛影。
“師父”崔鈺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絲洞悉真相後的疲憊與釋然,“弟子道心若守,道統自在。若守不住”他左手並指如劍,指尖一點青金色的微光凝聚,不是攻向幻象,而是輕輕點向自己劇烈跳動的眉心,“這雙眼睛,這身修為,毀了也罷!總好過做一個被虛名壓垮、行屍走肉的守墓人!”
劍指落下,眉心微涼,並非自戕,而是以自身道心為引,斬向那根連接幻象的因果之線!
“哢嚓!”一聲隻有崔鈺能聽見的脆響。
青崖道人的身影連同崩塌的道觀,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鏡麵,瞬間布滿裂痕,嘩啦一聲徹底崩碎,化作漫天冰冷的星光塵埃。
“利”字境中,那株流光溢彩的“七竅續魂草”散發出的磅礴生機陡然變得狂暴而扭曲,如同無數貪婪的觸手纏向蘇玉娘。黑霧後那雙眼睛裡的惋惜徹底消失,隻剩下赤裸裸的嘲弄與掌控。
蘇玉娘眼中最後一絲因“存續之機”而產生的迷茫被滔天的怒火燒儘。她看著那雙眼睛,看著那株所謂的聖草,仿佛又看到了藥王穀蘇家祠堂那夜,在火光與血腥中獰笑的仇敵麵孔。
“蘇家的血脈”她一字一頓,聲音冷得掉冰渣,帶著刻骨的恨意與決絕,“不需要仇敵的施舍來延續!更不需要用祖宗傳下的聖草,來換一個跪著的苟活!”
話音未落,她一直緊握的雙刀悍然出鞘!
刀光並非斬向玉匣或仇敵,而是劃過一道淒厲決絕的血色弧線,狠狠劈向自己腕間那串早已布滿裂痕、此刻正瘋狂示警的銅鈴!
“給我碎!”
當啷——!
刺耳的碎裂聲炸響。那串伴隨她多年、沾染了無數血腥與藥香的銅鈴徹底崩解!
無數細小的銅片和星辰籽混合著爆射而出。
一股沛然莫禦、源於血脈深處的藥靈之力,混合著天乙貴人命格獨有的破邪金光,轟然爆發。這力量狂暴、混亂,卻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意誌!
金光與狂暴的藥靈如怒濤般席卷整個“利”字境。
那流光溢彩的玉匣首當其衝,如同投入烈焰的冰雪,瞬間消融無蹤。匣中的“七竅續魂草”發出一聲尖銳如鬼嘯的悲鳴,形體寸寸瓦解,化作一灘散發著惡臭的漆黑膿血。
黑霧後的仇敵身影被金光狠狠貫穿,發出一聲不甘的怒吼,如煙霧般劇烈扭曲、潰散。
“情”字暖閣內,絕色女子撫在李漁胸口的手猛地變得冰冷刺骨,柔媚的眼波瞬間凍結成萬載寒冰,怨毒之色幾乎要溢出來。
她朱唇微啟,正要發出尖嘯,崔鈺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銀針,穿透靡靡之音,精準地刺入李漁的心神:“鏡花水月,皆是虛妄!心正則萬法皆虛!守心!”
這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守心坪道法特有的清冷與堅定,瞬間滌蕩了暖閣內甜膩汙濁的氣息。李漁眼中最後一絲沉淪也被“守心”二字激起的清明斬斷。
李漁手腕猛地一翻,折扇如毒蛇吐信,扇骨邊緣寒光乍現,不再是風流文士的把玩之物,而是化作一柄鋒利的短刃,精準無比地削向那女子撫在自己胸口的玉腕!
快!準!狠!
毫無半分憐香惜玉!
女子臉上的溫柔瞬間扭曲成猙獰,口中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
她身影疾退,快如鬼魅,但李漁的扇刃更快!嗤的一聲輕響,一截染著蔻丹的、白皙如玉的指尖被齊根削斷,飛旋著跌落塵埃。斷口處並無鮮血,隻有絲絲縷縷粘稠的黑氣逸散出來。
“啊——!”淒厲的慘嚎聲中,那絕色女子的皮囊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般迅速乾癟、腐朽。
華麗的錦袍下,琵琶骨刺破皮肉,慘白的骨刺上纏繞著怨毒的黑色符文。一張青麵獠牙、布滿屍斑的鬼臉在潰散的皮肉下若隱若現。暖閣的奢靡景象如同褪色的畫卷,牆壁斑駁脫落,露出後麵嶙峋的山石和冰冷的霧氣。
轟!轟!轟!
連續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烈震蕩席卷了整片迷霧籠罩的幻境空間。
名、利、情、權八重幻境構築的脆弱平衡被三人決絕的破境之力悍然打破!
如同八麵巨大的琉璃鏡同時被重錘擊中,蛛網般的裂痕瞬間爬滿每一寸空間!
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被這股沛然巨力狠狠撕開、驅散,刺目的天光驟然傾瀉而下。
崔鈺、蘇玉娘、李漁三人的身影重新凝聚,腳踏實地,穩穩站在了龍虎山天都峰真正的山巔平台之上。
腳下是堅硬的、帶著天然雷紋的古老山岩,而非幻境中濕滑油膩的青石板。清冽的山風帶著鬆柏的香氣和雷霆過後的微腥,猛烈地灌入肺腑,驅散了幻境中所有的汙濁與甜膩。
殘陽如血,將西天染成一片淒豔的紅,也給整個龍虎山七十二峰鍍上了一層熔金般的邊。
方才那場天地劇變似乎耗儘了力氣,此刻隻剩下劫後的餘燼在無聲燃燒。崩塌的星橋、倒懸的雲海、熔岩巨掌都已消失無蹤,仿佛隻是陳摶老祖指尖彈出的一場宏大而殘酷的幻夢。
唯有三人身上殘留的痕跡,無聲訴說著方才煉獄的真實。
崔鈺道袍的袖口被無形的力量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裡麵滲血的繃帶——那是他在“名”字境中,以劍指自斬心魔因果時,被反噬之力割傷。他握著青竹杖的手微微顫抖,指尖殘留著青金色的微光,軒轅炑所贈的酒葫蘆懸在腰間,裡麵的醉仙樓佳釀輕輕晃蕩,映著殘陽,折射出冰冷的光。
蘇玉娘站在崔鈺左側半步,紅裙的下擺被撕裂了幾處,沾染著塵土和幾點詭異的、如同燒灼過的黑色印記——那是“利”字境中,“七竅續魂草”化作的膿血濺射的痕跡。她右手手腕空空如也,那串伴隨她多年的銅鈴已徹底化為齏粉,隻在皓腕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紅痕,如同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她的雙刀並未出鞘,但刀柄被握得死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那雙總是帶著幾分野性和倔強的眸子,此刻深不見底,殘留著血海翻騰後的冰冷餘燼,以及一絲毀掉唯一存續希望後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李漁站在右側,月白長衫依舊,隻是衣襟處多了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痕——那是“情”字境中,他揮扇斬斷魅魔手腕時,被對方潰散的怨氣所侵蝕。他手中的折扇已經收起,扇墜上那半片傳國玉璽的殘角,在夕照下泛著比血更暗沉的幽光。他臉上慣常的、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隻有微微抿緊的唇角,泄露出方才在“權”字境中直麵那吞噬萬民血魂的孽龍時,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山風呼嘯著卷過平台,吹動三人的衣袂和發梢。平台邊緣,一道深不見底、繚繞著淡淡紫氣的裂隙無聲地橫亙在那裡,那是通往陳摶老祖幻境核心的唯一路徑——雲海叩天門後的第三境入口,如同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崔鈺的目光掃過身邊兩人,最後落在那道幽深的裂隙上。他緩緩抬起手,抹去唇角一絲因內腑震蕩而滲出的血跡,聲音低沉,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
“眾生皮相已見,妖魔鬼怪名利權情皆是心魔外顯。”他頓了頓,異色的雙瞳在殘陽下閃爍著金青交織的、洞穿一切虛妄的冷光,“這紅塵煉心局,破了表象卻遠未結束,我們要徹底破境,才會重回現實。”
他邁步向前,青竹杖點在堅硬的雷紋石上,發出篤的一聲輕響,身影沒入裂隙邊緣翻湧的紫色霧氣之中。
蘇玉娘和李漁對視一眼,那目光裡再無幻境中的迷茫或沉淪,隻剩下經曆剔骨刮髓後的冰冷與清醒。兩人一言不發,緊隨崔鈺之後,身影也相繼被那幽深神秘的紫氣吞噬。
殘陽將三人的影子在平台上拉得很長,又迅速被翻湧的霧氣抹去。龍虎山巔,隻餘下山風嗚咽,如泣如訴。
忽然那抹殘陽的光亮愈發刺眼,刺的三人無法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