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翻湧處,群峰如蟄伏的太古巨獸,脊背蒼黑,隱現鱗甲。忽見兩峰如巨靈之手豁然中開,一道幽邃裂穀劈開混沌,此乃天工開卷。
絕壁之上,空中懸樓淩虛而起。這一看就知非凡匠斧鑿所能建成,倒像是仙家以巨椽蘸取丹砂,揮毫潑墨在這千仞石屏之上。
深褐樓閣從嶙峋的岩骨中生長而出,飛簷如劍似乎要刺破雲霧,雕甍似獸伏踞在蒼崖邊上。棧道盤桓,曲折如上古雲篆刻入山體,默默吞吐這一方天地之靈氣。
最奇之處,是那峭壁腰間有木樓數楹,飛簷鬥拱,險掛在瀑流之側。湍流自簷角奔瀉,碎玉紛飛,而懸閣穩踞如神鼇負山。
丹爐峰兀立穀心,傳說葛洪曾於此燃九轉真火,至今石色猶帶赤痕。每當夕照熔金,萬道霞光便潑灑在這深青石壁與褐木懸閣,樓台恍若鍍上神輝。偶見晾衣竿挑著半幅雲霞,人影倚欄,仿佛是那畫中仙客點染凡塵。
漱月灣山勢吞樓,樓閣化山,丹崖懸瀑孕養著人間煙火。推開一扇臨淵木窗,指尖觸到的,是流轉千年的雲霧——仙蹤非渺,隻在推窗見雲的刹那。
三人望著眼前的景色出神,崔鈺的異色雙瞳穿透漸起的薄暮,望向山下那片燈火初上的繁華水灣——漱月灣。本該是喧囂熱鬨的人間煙火氣,此刻卻像隔著一層油膩的琉璃,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悶與粘滯。
“七天。”李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他手中的乾坤扇並未展開,隻是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如玉的扇骨,那扇麵混沌的雲靄似乎比山霧還要沉。“我們在那老道的幻境裡,竟耗去了七天光陰。”距離龍虎山新任宗主繼任大典,敲響那麵通天鼓的日子,隻剩兩天。
蘇玉娘沒說話,隻是用指尖輕輕拂過腕間那串新得的“歸藏”星辰鐲。鐲身溫潤,星辰籽熔煉的微光在暮色裡流淌,三枚古鈴寂然無聲。但丹田深處,自毀心魔帶來的隱痛,如同未熄的炭火,隨著每一次呼吸隱隱灼燒。她抿了抿唇,唇色在夕照下顯得有些蒼白。
“走。”崔鈺隻說了一個字。青竹劍杖再次點地,率先踏下通往漱月灣的石階。身影沉入山影,帶著一種劫後餘生又踏入未知漩渦的決絕。
漱月灣,名不虛傳。
一條蜿蜒的清河穿鎮而過,河麵倒映著兩岸高懸的燈籠,流光溢彩,恍若星河墜入人間。沿河儘是酒樓客棧,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絲竹管弦之聲混雜著修士們高談闊論的喧嘩,沸反盈天。
碼頭上停滿了各式靈舟法船,旗幟獵獵,繡著各門各派的徽記。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賣靈符的、售丹藥的、兜售奇珍異寶的,甚至還有耍猴戲的,將入夜前的漱月灣攪動得如同煮沸的湯鍋。
熱鬨,撲麵而來的熱鬨,幾乎要將人淹沒。
崔鈺三人擠在人流中,像三滴水融入沸騰的油。他們很低調,選了河邊一家不甚起眼,名叫“枕河居”的老舊客棧落腳。掌櫃是個眼皮耷拉、精瘦如猴的中年人,撥著算盤珠子,頭也不抬:“上房三間,一晚一兩白銀。後日大典,隻住明日一天?那也按整晚算。”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白菜多少錢一斤。
房間不大,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正對著喧囂的河麵與對岸燈火通明的“金樽樓”。脂粉香、酒肉氣、修士身上各種靈材丹藥的混合氣味,被晚風裹挾著,一股腦兒湧進來。
李漁站在窗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樓下熙攘的人群,手中乾坤扇卻微微開合了一絲縫隙。
扇麵混沌的雲靄無聲流轉,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熱鬨不太對勁。”
崔鈺盤膝坐在簡陋的木榻上,閉目調息。
青竹劍杖斜倚在膝旁,杖身那龍虎盤踞的古老紋理在昏暗光線下隱隱流動。他並未睜眼,隻低聲道:“香火氣。”
蘇玉娘正用布巾擦拭著雙刀的刀柄,聞言動作一頓。
她也嗅到了。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燭焚燒的氣味,那是羅天大醮將近,無數信眾修士焚香禱告所致。
這本該是莊嚴肅穆的氣息,但此刻,在這喧囂的市井裡,那香火氣中卻夾雜著一絲極淡、極陰冷的汙濁。像是陳摶老祖那場幻境中,金鑾殿上孽龍噬魂時逸散出的血腥與怨毒,被無數倍的稀釋後,混雜在億萬人的虔誠煙霧裡,無聲無息地滲透。
“還有那些龍虎山的弟子。”李漁用扇骨輕輕點了點窗外幾個正沿河巡邏的年輕道人。他們穿著整潔的製式道袍,步履沉穩,神色肅然,儘職地維持著秩序。
“眼神,太‘乾淨’了。乾淨得像溪水裡的石頭,底下全是淤泥,麵上卻光溜溜什麼都看不見。”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帶著三分譏誚七分冷冽的笑意,“要麼是泥塑木雕,要麼就是燒著邪火的燈芯子。”
就在這時,蘇玉娘腕間的“歸藏”鐲,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震顫!
並非鈴響,而是鐲身內部,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星辰籽在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撥動、撞擊。一股冰涼的寒意順著鐲子直透骨髓,讓她手腕的皮膚瞬間激起一層細小的疙瘩。她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刺向窗外河對岸的陰影處。
兩個身影剛剛消失在“金樽樓”側後一條狹窄的暗巷裡。動作極快,如同鬼魅融入了夜色。他們披著寬大的黑色鬥篷,看不清麵目,但鬥篷邊緣繡著一種極其古怪的紋路——非金非絲,在燈籠餘光下,隱約閃爍著幽暗的紫芒,勾勒出的圖案,既像扭曲的星辰,又像深淵裡睜開的魔眼。絕非九州修士常見的任何宗派徽記。
蘇玉娘沒說話,隻是手指無聲地搭上了腰間的刀柄。歸藏鐲的震顫停止了,隻餘下腕間一片冰冷的餘悸。
李漁也看到了,他“唰”地一聲徹底展開乾坤扇。扇麵不再是混沌雲靄,而是清晰地顯露出龍虎山主峰的輪廓,峰頂一點微光刺目。
然而,在那山峰之下,扇麵靠近李漁指尖的位置,卻有一小片區域如同被墨汁浸染,正緩緩滲出粘稠、汙濁的黑色氣息。那氣息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怨恨、痛苦與絕望,如同來自九幽最底層的血池膿沼!
“這地底下似乎有動靜。”李漁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凝重,“看來陳摶老道所言非虛,怕真是有座萬人坑!”
崔鈺終於睜開了眼。左瞳清澈如昔,右眼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金芒,隨即被強行壓下,換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握緊了青竹劍杖,杖身內蘊的龍虎劍意微微鼓蕩,發出低沉的、隻有他能聽見的嗡鳴,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渴望斬斷什麼。
“下去看看。”崔鈺起身,青竹劍杖頓地,“聽聽這滿城喧囂裡,藏著些什麼鬼話。”
金樽樓大堂人聲鼎沸,幾乎座無虛席。三人尋了角落裡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點了幾樣清淡小菜和一壺本地有名的“漱月清釀”。酒色清冽,入口微甘,後味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
鄰桌幾個身著錦袍、氣度不凡的修士正高談闊論,唾沫橫飛。
“聽說了嗎?新任宗主乃是張天師一脈嫡傳,閉關百年,道法通玄!此次出關,定能中興我道門!”
“何止!聽聞此番羅天大醮非同小可,將有千年祥瑞‘永生龍柏’現世!此乃天佑我道,澤被蒼生啊!”
“對對對!若能得見龍柏神光,沾染一絲長生道韻,不枉此生啊!”
“祥瑞”、“長生”、“中興道門”這些字眼如同精心排練過的唱詞,在喧鬨的大堂裡反複回響。眾人臉上洋溢著興奮與憧憬,仿佛那龍柏神光唾手可得。
李漁慢悠悠地給自己斟了杯酒,扇子輕搖,狀似隨意地插話問道:“諸位道友高論,在下初來乍到,聽得心馳神往。隻是不知這位新任宗主尊諱為何?仙鄉何處?如此盛事,總該有些風聲才是。”
熱鬨的談論聲戛然而止。那幾個錦袍修士臉上的興奮凝固了一瞬,互相交換了一個極其隱晦的眼神。為首一人打了個哈哈,端起酒杯:“這位道友麵生得很啊?新任宗主乃我龍虎山機密,待大典之時,自有分曉。至於仙鄉嗬嗬,自然是龍虎福地洞天!喝酒,喝酒!” 話題被生硬地轉開,又開始重複那些“祥瑞”、“長生”的陳詞濫調,隻是語氣裡少了幾分狂熱,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和一絲空洞。
崔鈺沉默地喝著清釀,酒液入喉,那絲澀意更重了,仿佛飲下的不是山泉佳釀,而是摻了香灰的濁水。他握著青竹劍杖的手指微微收緊。
蘇玉娘則盯著杯中晃動的酒影,腕間的歸藏鐲再次傳來一陣極其輕微、隻有她能感知的震顫,如同冰針刺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目光如電射向二樓雅間垂下的珠簾縫隙。
簾後,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冰冷地俯視著樓下這喧囂的眾生相。那目光不帶絲毫情緒,隻有一種純粹的審視與漠然,如同屠夫在看著待宰的羔羊。
僅僅一瞬,珠簾晃動,那感覺便消失了。
蘇玉娘端起酒杯,將微澀的酒液一飲而儘。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丹田深處那炭火般的隱痛,反而讓心頭的寒意更盛。
這滿城燈火,萬家歡騰,笙歌處處,卻如同一場精心布置的皮影戲。絲線在看不見的高處牽扯,每一個木偶都在賣力演出,唱著祥瑞的歌謠,一步步走向那血祭的祭壇。
她放下空杯,杯底磕在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淹沒在醉仙樓鼎沸的喧囂裡。那聲音,卻清晰地落在崔鈺和李漁耳中,如同一個無聲的警號。
夜,還很長。漱月灣的河麵上,燈火依舊璀璨,倒映著虛假的星河,也倒映著水麵下無聲湧動的、粘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