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影從霧境中緩緩析出,仿佛由山嵐晨霧聚攏而成。灰布道袍洗得發白,麵容清臒古拙,正是陳摶老祖。他身上並無破滅幻境的滔天威壓,隻餘下一股深潭般的沉寂,目光掃過三人,掠過崔鈺眼角的殘紅,蘇玉娘掌心的血痕,李漁指間微微發白的扇骨。
“能走出來,”陳摶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呼嘯的山風,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平直,“心魔便算斬去大半。不易。”
他寬大的灰袖袍無風自動,三道流光倏然射出,懸停在三人麵前,光華內斂,隻隱隱透出不凡的靈韻。
懸在崔鈺麵前的,是一柄劍。劍鞘非金非玉,色澤沉暗如飽經風霜的古木,其上天然紋路虯結,竟隱隱構成龍虎盤踞之形,一股內蘊的蒼茫銳氣引而不發。
蘇玉娘眼前,是一串手鐲。並非凡俗金銀,其質非金非玉,似有星辰微光在其間流轉不息,細看之下,竟是無數細小的星辰籽熔煉重鑄,溫潤堅韌。手鐲邊緣綴著三枚小巧的鈴鐺,鈴身鏤刻著繁複的符文,古樸盎然,靜懸空中,寂然無聲。
李漁身前,則是一把扇。扇骨非竹非木,似某種溫潤仙玉,流轉著青紫交織的霞光,深邃內斂。扇麵一片混沌未明的雲靄,仿佛隨時能吞吐山河。
“劍名‘守心’,取自山嶽精魄,蘊雷火之威,斬邪祟,亦斬迷障。”陳摶的目光落在崔鈺身上,“你那青竹杖裡藏著的劍胚,戾氣過盛,缺了份天地正大。以此劍融之,正合其道。”
話音剛落,懸於崔鈺麵前的古劍“守心”發出一聲清越悠長的龍吟,化作一道凝練的玄黃光芒,倏然沒入崔鈺一直緊握在手的青竹杖中!
“嗡——!”
青竹杖通體劇震,碧玉般的杖身瞬間亮起無數細密繁複的符文,如活物般遊走。杖身內部傳來沉悶的金石交擊之聲,仿佛兩股絕世鋒芒正在激烈碰撞交融。
杖首處,一點璀璨的星芒驟然亮起,旋即暴漲!
那並非青竹古劍劍胚原有的青金銳芒,而是融入了九州河山萬古雷霆的煌煌紫氣與沉厚山嶽的玄黃神光。
光芒漸斂,青竹杖依舊,隻是通體流轉著一層溫潤內斂的寶光,杖身隱現龍虎盤踞的古老紋理,一股沉凝如山、銳利如電的磅礴劍意深藏其中,引而不發,卻讓周遭空氣都為之凝滯。
“鐲名‘歸藏’,”陳摶轉向蘇玉娘,“以你自毀的星辰籽為基,重煉而成。護心脈,定神魂,亦可鎖住你血脈深處那‘天乙貴人’的破邪金光,不至自傷。”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蘇玉娘空蕩蕩的手腕,“護住己身,方有餘力護住你想護之人。鈴響,心自清。”
那串星辰手鐲無聲地飄向蘇玉娘手腕。觸及肌膚的刹那,一股溫潤平和的暖流瞬間湧遍全身,撫平了丹田處自毀心魔帶來的隱痛與識海中翻騰的殺念殘響。三枚符文古鈴輕輕貼上皓腕,冰涼而安穩。
最後,陳摶看向李漁:“扇名‘乾坤’。納須彌於芥子,藏風雲於方寸。你那折扇沾染紅塵權欲,玉璽一角更是因果糾纏。以此扇融之,或可跳脫一二。”
上古仙扇“乾坤”化作一道青紫流光,直撲李漁手中那把曾浸染過“權”字境孽龍之氣的折扇。
兩扇相遇,並未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威勢,反而如水 融。李漁隻覺掌心微沉,一股浩瀚蒼茫的氣息湧入。
扇骨上那半片傳國玉璽的殘角幽光一閃,如同倦鳥歸林,徹底融入新扇溫潤如玉的扇骨之中,再無絲毫戾氣外泄。扇麵之上,那片混沌的雲靄翻湧流轉,漸漸沉澱,顯露出一幅新的圖景:不再是寒江孤影,而是浩渺雲海之上,一座險峻孤峰刺破蒼穹,峰頂一點微光,似星似燈。一股掌控與超脫並存的奇異道韻隱隱透出。
寶物入手,融合隻在瞬息。
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山風掠過新生的器物,發出低微的共鳴。
三道流光懸停,寶物靈韻內斂。崔鈺握著煥然一新的青竹劍杖,雙眼清亮,穿透晨靄,直視陳摶那深潭般的眼眸,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幻境殘燼的沙啞與一絲洞徹後的沉靜:“老祖設下生死關,神通莫測,晚輩鬥膽一問,”他青竹杖尾點在界碑岩地上,發出輕響,“您這般存在,可是九天之上,真正的仙人?”
山風微滯,陳摶老祖的灰袍在晨光裡似乎更顯陳舊,他目光掠過崔鈺三人,緩緩說道:“仙人?九天之上,早已無真正的仙人。數萬年前那場仙魔大戰,打得星河崩碎,天道傾頹。所謂仙者,或隕落於混沌,或迷失於長生執念,化作鎮壓魔淵的枯骨,抑或是成了另一種魔。”他聲音平直,卻似蘊著萬古滄桑,“仙路已斷,餘燼未熄罷了。”
崔鈺雙瞳微縮:“既如此,老祖所求之道,為何?”
陳摶老祖看著崔鈺手中融合了守心與山嶽龍虎之意的劍杖,又掃過蘇玉娘腕間星辰歸藏鐲、李漁掌中乾坤扇,灰袍袖角在風中微微翻湧:“道?不過是持心而行,於斷壁殘垣中,尋一線天光。仙魔大戰非止於血火,更在人心。執念過盛,仙亦是魔;心守澄明,凡人亦可斬龍。老夫阻你們,非懼那龍虎山上魑魅魍魎,是憂你們重蹈昔日覆轍,成了他人爐火,或成了新的魔障。”
陳摶老祖身上的灰袍微動,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蘇玉娘指腹緩緩摩挲著腕間冰涼的“歸藏”星辰鐲,那溫潤的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昔日自毀銅鈴時星辰籽的暴烈與決絕。她抬眼,眸中血火餘燼已凝成冰冷的星子:“老仙人,就算是死,我也想要死的明白一些。” 腕上三枚古鈴,紋絲不動,靜默如淵。
“明白?”李漁手腕一翻,新生的“乾坤扇”唰地展開。扇麵孤峰聳峙,雲海蒼茫。他唇角勾起,卻再無半分往日的玩世不恭,隻餘下洞悉世情後的銳利與一絲近乎冷酷的譏誚,扇沿在晨光裡劃過一道微冷的弧光,“明白那龍虎山巔的羅天大醮,早已不是祭天祈福的道門盛典,而是某些人精心布置的爐鼎?以蒼生為薪柴,煉一爐他們想要的長生大藥?”
山風驟然凜冽,卷起陳摶灰白的鬢發。
他沉默片刻,那沉寂的目光掃過三人手中煥然一新的重寶,緩緩開口,聲音如同自悠遠的歲月深處傳來:“天道傾頹,妖星暗熾。龍虎山已成棋局。天師府內,人心鬼蜮,非止一端。那祭壇之下,埋的恐非五穀,而是萬靈血怨之氣。你們三人,命格特異,糾纏太深,貿然入局,不過徒為祭品,平添爐火。”
他袍袖微拂,指向山下雲靄深處那已然隱約可聞的鼎沸人聲與法螺號角:“此刻下山,尚有回頭路。老夫可送你們遠離此是非之地。”
“回頭路?”崔鈺低語重複,握著青竹劍杖的手指微微收緊,杖身內蘊的龍虎劍意隱隱呼應,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沉嗡鳴,似龍潛淵,引動山風回旋。
他左眼清光湛然,穿透老祖灰袍,仿佛望向那香火繚繞、暗藏殺機的醮壇深處,“心魔已照,前路已明。老祖苦心,崔鈺心感。”他微微一頓,青竹杖再次點地,聲音不高,卻如磐石,“然道心所指,非為苟全。守心坪的糙米粥尚溫,豈容他人以萬靈血沸之?”
“爐鼎?”蘇玉娘忽地嗤笑一聲,腕間“歸藏”鐲上符文流轉,三枚古鈴無風自動,發出一串極輕微卻異常清越的顫音,叮鈴鈴——瞬間擊碎了山風的嗚咽。那聲音短促、冰冷,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命是自己的,路”她紅唇緊抿,字字如刀鋒鑿刻,眼中寒芒如淬火的星辰,“也是自己選的刀劈出來的!管他什麼爐鼎棋局,敢拿姑奶奶心念之人當柴禾,我便掀了他的爐,碎了那口鍋!”
李漁“啪”地一聲合攏乾坤扇,他臉上最後一絲譏誚斂去,唯餘一片沉靜如水的堅定,目光投向龍虎山主峰方向,穿透雲霞,落在那即將開啟的羅天大醮之上:“既知是局,破局便是。事在人為,多謝老祖贈扇。”他輕輕吐出最後四個字,重逾千鈞。
陳摶老祖凝視三人。
晨光在他們染血的衣袍、新得的寶物上跳躍。崔鈺的青竹劍杖穩如磐石,蘇玉娘腕間星辰鐲靜默守護,李漁指間乾坤扇斂儘光華。他眼中那深潭般的沉寂終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似是歎息,又似釋然。終究未再言語。
灰袍身影如煙似霧,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緩緩消散在龍虎山清冽的晨風與初綻的桃花氣息裡,再無痕跡。
界碑無言。
崔鈺以青竹杖為引,率先轉身,踏上了通往龍虎山主峰的石階。他抬眼望向峰頂,那裡法螺聲越發清晰,香火氣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躁動,正彌漫開來。
三人身影漸次沒入盤山道蜿蜒的翠色與蒸騰的晨霧之中,唯有那堅定的腳步聲,與山間清越的鳥鳴和遠處鼎沸的人聲交織,叩響在龍虎山新一天的篇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