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駝車碾過滾燙的戈壁,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吱呀聲。兩頭沙駝沉默地邁著穩健的步子,堅韌的蹄掌踏碎龜裂的鹽殼,在身後拖出兩道淺淺的、很快又被風沙舔舐殆儘的轍痕。
車轍之後,隔著一段足以令人麻痹大意的距離,幾十個蒙麵身影如同貼著沙丘起伏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尾隨。
他們像一群耐心到殘忍的禿鷲,目光黏在前方那輛搖搖晃晃的簡陋沙駝車上,粗布蒙麵巾下,是刻骨的仇恨在無聲燃燒——為首那個魁梧的獨眼漢子,粗糙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把磨得鋥亮的彎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禿鷲的血,要用那個異瞳男人的命來償。
車廂裡彌漫著乾糧的粗糲氣息和戈壁無處不在的乾燥塵土味。
糖魃盤腿坐在一堆麻袋上,寬大的灰色僧袍下擺被她胡亂掖在腰間,露出半截曬不黑的小腿。她正專注地對付著一塊慧覺大師給的甜草根糖塊,小舌頭靈活地卷走邊緣融化的琥珀色糖稀,發出滿足的“吸溜”聲。赤金色的瞳孔在車廂的陰影裡,像兩簇躍動的小小火苗。
崔鈺坐在車轅,韁繩鬆鬆搭在膝頭。
他微微閉著眼,看似在假寐,實則心神沉潛,默運著《心燈照空訣》。心竅之中,自在靈符流轉的琉璃光暈溫潤無聲,撫慰著半月前與魃父硬撼留下的暗傷,更滌蕩著神魂。那枚骨簡上的梵文真言,如同烙印在意識深處,帶來一份奇異的空明澄澈。
腰側,那柄名為“歸心”的長劍安靜懸掛。褪去千年塵封,它依舊毫不起眼,暗沉鐵色的劍鞘,磨損的黃銅纏絲劍柄,觸手冰涼粗糙,仿佛真的隻是一塊凡鐵。
隻有靠近吞口處那道盤繞著的模糊龍紋印記時,在偶爾透入車廂的熾烈陽光下,才隱約透出一絲蒼涼古拙的氣息。
他攤開膝上那張由老獸皮鞣製而成,邊緣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的地圖。墨跡粗獷,線條硬朗,是老趙的批注,也是目前僅有的線索。一個醒目的墨點,被重重圈出,旁邊歪歪扭扭地標注著四個小字——“西涼王陵”。地圖上清晰的斷崖,乾涸的河床標識,在崔鈺心中早已描摹過無數遍。
“糖魃。”崔鈺開口,聲音在單調的車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大師兄,你可以叫我小糖或者小師妹,糖魃這個名字聽起來凶巴巴的。”糖魃似乎對自己這個名字很有意見。
“小糖。”崔鈺是隨性慣了的人,他知道麵對不同性格的人應該用不同的方式與對方相處,於是立馬就改正了自己的稱呼。
“嗯?”糖魃頭也沒抬,小木棍在油紙裡刮得沙沙響。
“北境寒疆,距此萬裡之遙。”崔鈺頓了頓,看著小丫頭亂糟糟,被風沙燎得更像鳥窩的頭發,“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到的涼州?”
糖魃刮糖的動作停住了。她猛地抬起頭,赤金色的瞳孔亮得驚人,像是瞬間點燃了兩簇小火苗。小臉上立刻堆滿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嘻嘻,”她把沾著糖漬的小木棍往嘴裡一叼,像叼著根牙簽,含糊不清地說,“大師兄想知道?那你猜猜看!”
崔鈺看著她那副“快來問我,我知道大秘密”的得意模樣,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順著她的話問:“師父用了傳送法陣送你?”
“不對不對!”糖魃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叼著木棍含糊地否定,“師父說他已經年老體弱,體內已經沒多少真元了,而且一旦開啟法陣,很有可能會被敵人察覺到。”
“那是禦空飛行?”崔鈺想到她那從天而降的恐怖速度,而且這妮子的修為絕對是比自己要高出許多,高到連青金雙眼都無法看穿的地步,禦劍飛行這種隻存在於傳說中的修仙秘技似乎並無不可。
“也不是!”糖魃更得意了,赤金眸子彎成了月牙,“飛起來慢吞吞的,風還大,吹得臉疼!而且師父說我還小,不能自己飛那麼遠。”
崔鈺沉吟片刻,想起北境寒疆傳說中能夠與雪犀齊名的巨禽:“莫非是騎乘了寒疆冰原的雪翼雕王?”
“哎呀,大師兄你好笨!”糖魃終於把嘴裡的木棍拿下來,指著崔鈺,小臉皺成一團,一副“你怎麼都猜不到”的嫌棄表情。
崔鈺看著她那氣鼓鼓又得意洋洋的樣子,心底那點驚奇和探究反而被勾得更濃。這小丫頭身上的謎團,和她展現出的恐怖實力一樣深不可測。他故意板起臉:“那師兄可猜不到了。看來隻能下次去長安時,省下買糖的錢了”
“彆彆彆!”糖魃一聽“糖”字,瞬間急了,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小貓,撲過來抓住崔鈺的袖子,赤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圓,裡麵全是“糖絕對不可以省”的驚恐,“我說我說!但是”她眼珠滴溜溜一轉,伸出五根沾著糖漬和沙塵的小手指,在崔鈺眼前晃了晃,“五塊!長安最好吃的糖果!要帶芝麻的那種花生酥糖!五塊!”
崔鈺看著那五根油乎乎、黑一道白一道的小指頭,又看看她臉上那混合著急切、狡黠和絕對認真的表情,終於忍不住,一絲極淡的笑意掠過眼底。他點了點頭:“成交。”
“嘿嘿!”糖魃立刻眉開眼笑,仿佛五塊酥糖已經到手。她盤腿坐好,清了清嗓子,小臉上努力做出嚴肅的樣子,但眼底的興奮藏都藏不住。
“就是”她伸出兩隻小手,虛空比劃著,做了一個“用力掰”的動作,“我把坪上那棵還在長的柏樹嗯,就是師父總在下麵睡覺的那棵”
崔鈺心頭一跳,永生龍柏?
那棵在六年前紮根於守心坪地脈深處,汲取千年寒髓,堅硬堪比神鐵,傳說中刀劍難傷、水火不侵,樹冠早已高聳入雲幾十丈的三界神木?
“它太礙事啦,擋著我‘看’涼州的方向!”糖魃說得理直氣壯,小手繼續用力比劃著,“我就嗯,這樣使勁把它掰彎了!”她的小臉因為用力回憶而微微漲紅,仿佛真的在跟一棵幾十丈高的神木角力,“然後,就像射箭那樣,對著涼州的方向嗯,看好方向!最後”
她猛地做了一個把自己“發射”出去的動作,兩隻小手並攏往前一推,身體還配合地往前傾了一下:“嗖——!我就把自己當成石頭,彈出去啦!”
車廂裡一片寂靜,隻有車輪碾過石子的單調聲響。
崔鈺徹底怔住。青金色的眼瞳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臉“這很簡單嘛”表情的小丫頭。
掰彎幾十丈高的永生龍柏?把自己當石頭精準投射萬裡之遙?這已不是修為深淺的問題,這簡直是蠻橫地踐踏了空間與力量的常理!
“然後,”糖魃拍了拍小手,仿佛撣掉不存在的灰塵,拿起那根舔得光亮的木棍,得意地總結,“我就‘噗通’一下,掉到那個光頭廟前麵啦!還正好砸到那個想打你的大個子!嘿嘿,厲害吧?”她晃著腦袋,赤金色的瞳孔裡是等待誇獎的純粹光芒,仿佛隻是完成了一個有趣的彈弓遊戲。
崔鈺沉默了許久,目光從糖魃那張沾著糖漬,寫滿“快誇我”的小臉,緩緩移向窗外浩瀚無垠的戈壁。風沙依舊嗚咽,烈日灼烤著大地。
但此刻,他心中那份因幽冥絕域而生的沉重,竟奇異地被衝淡了幾分。
有這樣一個能把神木當彈弓,把自己當石頭射過來的小怪物同行或許,那黃沙之下的九幽死地,也並非全然無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側那柄沉寂的歸心劍,冰冷的劍柄似乎也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
有了糖魃這個小妮子的存在,荒涼的戈壁灘也更多了幾分趣意,本來自從蘇玉娘死後便不苟言笑像變了個人一樣的崔鈺,此時的心也輕鬆了不少。
沙駝車繞過最後一道被風蝕得千瘡百孔的雅丹土丘。
“到了。”崔鈺的聲音低沉而肯定。他勒住韁繩,沙駝低吼一聲停下腳步。
他跳下車轅,雙腳陷入滾燙的沙礫。糖魃也像隻靈活的小貓般竄了出來,踮著腳好奇地張望。然而,當崔鈺的目光掃過眼前景象時,那份篤定瞬間凍結。
地圖上標注的“王陵”所在,沒有恢弘的陵闕,沒有深埋地下的入口痕跡,甚至連稍高一些的土包都沒有。
隻有一片廣袤得令人心悸且無比純粹的金黃沙海。
風是這裡唯一的主宰,嗚咽著卷起細密的沙粒,如同金色的薄紗在天地間狂舞。
視線儘頭,唯有一圈低矮破碎的斷壁殘垣,如同大地被啃噬之後,留下的巨大而蒼老的齒痕,還在風沙中頑強地顯露著輪廓。那些由巨大條石壘砌的牆基,早已被時光和風沙磨去了棱角,表麵布滿蜂窩般的孔洞,訴說著千年萬載的侵蝕。幾根半截的石柱歪斜地插在沙裡,像被斬斷的巨人脊骨,徒勞地支撐著空無一物的天空。
荒涼。
死寂。
空曠得能吞噬一切希望。
地圖上那清晰的墨點,與眼前這無邊無際的黃沙,形成了令人窒息的錯位。
“王陵?”崔鈺下意識地重複,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乾澀。
他猛地低頭,視線死死釘在膝上的地圖上,手指用力壓在那個墨點上,仿佛要將它從獸皮裡摳出來。青金色的雙瞳深處,冰與火的輪轉驟然凝滯了一瞬,那份一路支撐而來的磐石般的決絕,竟被眼前這片純粹的虛無撞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慧覺大師描述的幽冥入口,那皮卷地圖上地獄之眼般的漩渦,難道就隱藏在這看似一無所有的黃沙之下?還是老趙的情報,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
自在靈符在心竅中溫潤流轉,琉璃光暈微微蕩漾,試圖撫平那份突兀的茫然。但那份錯愕感是如此強烈,如同冰冷的沙礫灌進了胸腔。
糖魃可沒管什麼地圖錯不錯。
她赤金色的眼珠滴溜溜轉著,小鼻子用力吸了吸乾燥的空氣,似乎想嗅出點“好吃的”味道。
她舔了舔嘴角殘留的甜味,小眉頭一皺:“大師兄,這裡什麼都沒有啊?連根草都沒有!我的肉呢?”她惦記著崔鈺的承諾,對這空蕩蕩的戈壁大失所望。
就在這時!
“咻——!”
一聲尖銳到刺耳的破空厲嘯,驟然撕裂了風沙的嗚咽,如同一個冰冷而血腥的信號!
緊接著。
“咻咻咻咻——!”
無數道同樣的厲嘯從後方那片被雅丹陰影籠罩的沙丘後爆響!
一片閃爍著淬毒幽光的密集黑色箭矢,如同驟然騰起的死亡蝗群,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撕裂空氣,朝著沙駝車旁那兩個孤立的身影,當頭罩下!
箭雨傾盆,死亡的陰影瞬間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