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外的雨露看著門主遠去的背影,欲言又止。她注意到雲逸握刀的右手始終緊攥著,指節泛白——那是他心緒難平的標誌。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儘頭,她才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銅盆裡的溫水泛起細小的漣漪,倒映著她擔憂的眉眼。
"副門主,該擦身了。"雨露的聲音如同春日細雨般輕柔,沾著溫水的帕子拂過獨孤雪滾燙的額頭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雨霞抱著青瓷碗疾步而入,碗裡的紅棗蓮子粥騰起嫋嫋白霧,軟糯的米粒間臥著幾顆金絲蜜棗,在晨光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獨孤雪倚著繡滿並蒂蓮的絲絨繡枕,就著雨霞的手飲下幾口熱粥。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蒼白的麵色終於泛起一絲血色。她忽然放下碗,支撐著坐直身體,病弱的姿態卻透出往日的淩厲:"你們且在門外守著。"她的目光掃過搖曳的燭火,在牆上投下一道鋒利的剪影,"沒有我的吩咐,便是青木山莊的主人來了,也不許通傳。"見雨露欲言又止,她緩了緩語氣,目光望向虛掩的房門:"但若是門主"尾音消散在彌漫的藥香裡,卻讓兩個侍女瞬間了然。
當房門再次緊閉,獨孤雪望著窗紙上漸漸西斜的日影,輕輕按住心口。那裡,《天刀經》的口訣如同蟄伏的火龍,正在經脈中緩緩蘇醒。她知道,從雲逸展開羊皮卷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運便與天刀門的狼首徽記,永遠地係在了一起。
雨露垂眸望著青磚縫裡蜿蜒的螞蟻,它們正排著隊搬運一粒米屑,如同她心中盤旋不去的疑問。廊下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細碎的清響,卻蓋不住她耳畔反複回響的禁令——先是門主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後是副門主以虛弱卻不容置疑的語氣重申。她餘光瞥見雨霞同樣緊繃的肩膀,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將滿腹疑惑連同吞咽口水的聲音,一並隱入月白勁裝的褶皺裡。昔日在聽音閣訓練出的本能告訴她們,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
房內,獨孤雪褪去外袍,單薄的中衣緊貼後背。當她如蓮花般盤坐時,窗欞漏進的陽光恰好勾勒出她肩胛骨的輪廓,像兩柄蓄勢待發的彎刀。深吸一口氣,雲逸傳授的心法口訣如金鐵交鳴在她腦海中響起,丹田處蟄伏的真氣被喚醒,如同驚蟄後的蟄龍。破損的心脈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她咬住下唇,嘗到血腥氣在舌尖蔓延,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軟緞坐墊上留下月牙形的凹痕。
隨著口訣運轉,丹田處升起的暖意逐漸化作涓涓細流。當這股熱流首次觸及膻中穴時,她睫毛劇烈顫抖,仿佛看見經脈中淤塞的暗傷如薄冰遇暖陽,發出細微的碎裂聲。汗水順著下頜線滑落,浸濕了衣襟,卻澆不滅她眼中愈燃愈烈的光芒。終於,第一縷真氣衝破任脈阻礙的瞬間,她險些失態地低呼出聲——這何止是療傷功法?運轉時經脈中流淌的磅礴力量,分明暗含開宗立派的無上奧秘。
她望著窗紙上搖曳的竹影,思緒飄向千裡之外的江湖。曾聽聞某本殘缺的二流秘籍現世,都能引發七大門派明爭暗鬥,血流成河。而《天刀經》此刻在她經脈中流轉的每一道真氣,都足以顛覆武林格局。雲逸將這樣的機密相授,不僅是信任,更是將天刀門的未來重重地壓在了她肩頭。想到此處,她下意識撫上心口,那裡還殘留著真氣遊走的灼熱感,如同烙下的誓言。
與此同時,雲逸推開書房雕花木門,檀木的沉鬱與墨香裹挾著書卷氣撲麵而來。劉明傑依舊保持著昨日的姿勢,素白衣擺垂落在紅木長榻上,發間束著的藏青絲帶鬆了幾分,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桌上攤開的《百草經注》已翻至夾著銀杏葉書簽的那頁,少年握著狼毫的手腕懸在半空,筆尖的墨汁即將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他時而皺眉盯著書中配圖,時而在空白處疾書批注,連雲逸走近時衣袂帶起的風都未察覺。
接下來的日子,書房裡的日影成了最忠實的計時器。當晨光刺破薄霧,少年已翻開新的醫典,硯台裡的墨汁還帶著昨夜未乾的痕跡;暮色漫過窗欞時,燭花爆開的劈啪聲與筆尖沙沙聲交織,他仍沉浸在《毒經解要》晦澀的注解中。仆人們三次更換的飯菜漸涼,又被三次端走加熱,瓷碗邊沿的湯汁凝結成褐色的痂。雲逸偶爾抬頭,總能看見少年緊抿的嘴唇因太過專注而發白,指節捏著書頁微微發顫,仿佛要將那些艱深的醫理都刻進骨子裡。這份近乎執拗的專注,讓雲逸想起滄州城破那日,自己在斷壁殘垣中反複揮刀的模樣——同樣是在荒蕪中尋找力量,在求知若渴中淬煉鋒芒。
晨光透過書房的冰裂紋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劉明傑的筆尖懸在《針灸甲乙經》的批注處,突然頓住。他輕輕合上書本,將狼毫筆規規矩矩擱在紫毫筆架上,動作如同一台精密的機關儀器。巳時三刻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少年起身走向窗邊,寬大的素白衣袖掠過擺滿醫書的案幾,驚起幾縷細微的塵埃。
他雙掌交疊置於丹田,閉目凝神的刹那,周身泛起一層若有若無的淡金色光暈。雲逸原在翻閱《江湖毒物誌》,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手中書頁悄然懸停。少年周身的空氣仿佛被某種力量攪動,案頭攤開的《本草圖經》書頁自動翻卷,夾在其中的乾花標本隨之輕顫。然而這份奇異的武學波動,總會在一炷香時間內悄然消散。此後劉明傑又會恢複成那個專注於醫書的少年,仿佛方才的真氣流轉隻是雲逸的錯覺。更令人費解的是,無論書房外演武場傳來多麼激烈的刀兵之聲,他始終不為所動,案頭連一把防身短刃都未曾擺放。
第五日的斜陽將書房浸染成蜜糖色時,雲逸抱著一摞新抄的醫典踏入門檻。意外地,原本埋首書堆的少年主動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在暮色中閃爍如星。他唇角揚起一抹羞澀的弧度,像是初春枝頭第一朵綻放的花蕾,帶著未經世事的純淨。
“一直見你研讀醫書,可是對岐黃之術感興趣?”雲逸放緩腳步,玄色靴底踏在青磚上未發出半分聲響,“我認識醫聖穀的劉宇軒前輩,或許能幫你答疑解惑……不知能否與你聊聊?”他特意將懷中的《毒經彙解》露出半角,燙金封麵在餘暉下泛著柔和的光。
劉明傑修長的手指撫過《千金方箋注》邊緣的銀杏葉書簽,羊皮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能與你聊聊,我求之不得。”少年的嗓音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卻清冽如山間清泉,“這些日子觀察下來,你與其他江湖客不同——身上沒有咄咄逼人的戾氣,倒像是從書卷裡走出來的。”他說話時,藏青絲帶隨著動作輕晃,掃過案頭散落的草藥標本。
雲逸聞言輕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毒經彙解》的燙金紋路:“聽你這說法,倒讓我想起滄州城的老夫子。還未請教,你大名是?”
“劉明傑。”少年挺直脊背,坐姿端正得如同書院裡的學子,“就是你口中的師伯,其實是我祖父。”他突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眼尾彎成好看的月牙,“那日見你熟門熟路地進書房,我還以為是哪個偷書賊呢。”說罷,他小心翼翼地將一枚曬乾的紫蘇葉夾進書頁,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易碎的珍寶。
“原來如此。”雲逸挑眉,目光掃過案頭堆積如山的醫典。《外傷精要》翻開的頁麵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的草藥標本在風中簌簌作響,有帶著鋸齒邊緣的艾草葉,也有染著古怪斑紋的曼陀羅花瓣。“我看你整日埋首醫書,難道不向往刀光劍影的江湖?”
劉明傑鄭重地搖頭,從書堆中抽出一本邊角磨損的《外傷精要》。他翻開其中記載金瘡處理的章節,書頁間飄落幾片乾枯的三七葉:“祖父說過,醫道如武道,根基不牢則地動山搖。”少年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仿佛透過書房的牆壁,望見了更遙遠的地方,“我打算先吃透這滿屋子的醫書,將人體三百六十個穴位、七百零二種草藥性味爛熟於心。”他輕撫過書中描繪的經脈圖,“日後在戰場上施救,才能做到心中有譜。就像大俠練劍,總要先把劍譜刻進骨子裡——隻不過,我的劍是銀針,是草藥。”當他說到動情處,眼中燃起的熾熱光芒,絲毫不遜色於演武場上揮刀的熱血少年。
雲逸指尖摩挲著《毒經彙解》邊緣微微卷起的紙頁,忽然抬眼望向少年:“你既知道我是風前輩的徒弟,想必也聽長輩們提過我的來曆?”窗外的風掠過簷角銅鈴,清響與他的話音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