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住糧倉的都是附近一帶的住民。
前麵有個叫得最凶的女子,三十來歲的模樣,很瘦,顴骨高。
她吃力地揮著榔頭:
“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她是麥麗那,阿古力的母親。
麥麗那、阿古力還有其他一大群人都是克茲族人。
他們住在西北靠近草原的地方,雖然也在大齊境內,但是和中原人有些不一樣,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習俗。
他們放牧也種地,是半遊牧半農耕的狀態,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很多代。
習慣了春夏時的茵茵草原,也習慣了冬日飛雪。
但是沒有習慣戰爭——
北方的胡人軍隊沒有打進過裕函關。
可是前段時間,突然來了一小批胡人,應當是從北麓的小路繞路過來的。
到他們聚居的地方打劫,將他們的糧食要麼搶了要麼毀了。
村裡有人跟胡人拚命,鼓起勇氣殺了幾個胡人,可是那一隊胡人最後還是跑了。
為了求生,他們派人分彆往南和往北兩個方向去買糧食。
但還沒有等到那些買糧的人回來。
最嚴寒的冬日裡,沒有存糧這件事足以逼得人走投無路。
這時候聽說大軍經過,於是有人動了心思,想來偷糧食。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敢這麼做,隻有少數人敢冒險去試一試。
昨夜便有幾個人大著膽子來。
餓得難受的阿古力也忍不住跟來了。
有了第一批人,就會有第二批。
於是今早湧來了更多人。
蘇知知和孔武還有阿古力在帳內聽到外麵有動靜,於是也出來了,走到糧倉那邊看情況。
阿古力看見母親,快走過去,喊了一聲:
“阿娘!”
麥麗那聽見兒子的聲音,布滿緊張神色的臉一愣,而後把手裡的榔頭一扔,雙手抱住兒子:
“阿古力!”
“你怎麼樣?哪裡受傷了?”
她昨晚發現兒子偷跑出去,後來又聽說兒子被軍營的人抓起來了,她激動得拿著榔頭來拚命。
他們克茲族人就是這樣的,大不了拚一把。
以前中原那些當官的人路過,都把他們叫做“刁民”。
麥麗那拉著兒子左看右看,發現兒子好好的,連前天在雪地裡滑倒受傷的地方都上了藥。
阿古力在阿娘耳邊用很小的聲音悄悄說:
“阿娘,他們給我喝了兩碗粥。”
麥麗那瞪大眼,看看兒子,又看看對麵的軍隊,一下消了氣焰,一聲不吭了。
這時候,在軍營中休息的另外兩個克茲族人也跟著虞大夫走出來。
看著也不像受了刑的樣子。
克茲族人的情緒平緩了一點,但眼中還是閃爍著對食物的渴望。
其中一個年長者走出來,讓前麵情緒激動的族人都把武器放下。
然後用蹩腳的官話道:
“官爺們,我們實在是沒有吃的了,求你們行行好。”
“我們這些年紀大的可以不吃,可孩子們不能再餓下去了……”
大軍的將領們麵麵相覷。
伍瑛娘帶著人先在糧倉外鎮場子,其他幾個將領進營帳商量了一會兒。
殷厲:“偷盜軍糧者斬!今日放過這些刁民,明日就有人敢偷兵器甲胄!”
慕容棣不讚同:
“此番做法恐怕正中胡人下懷。大齊剛立,正是人心不穩之時,此事不宜同百姓對立。”
魏大栓歎了一口氣:
“殷厲……你們沒體會過餓肚子的苦,若不是到了那個地步,誰也不願鋌而走險。”
秦嘯:“分給他們軍糧,解幾日之急還行,若是他們之後還跟著我們,難道我們還得供他們整個冬季的口糧?”
幾人爭論之際,蘇知知從外麵走了進來,對慕容棣道。
“哥,我們有話要說。”
蘇知知說的是“我們”。
毛氈門簾掀開,外麵竟站了很多大齊士兵,絕大多數都是黑山軍的人。
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小塊乾麵餅,還有一碗被風吹涼了的雜糧粥。
這是早上分到的口糧。
黑山軍最前麵站著幾個黑匪山的村民,連秦老頭都在其中。
秦老頭平常總是吊兒郎當的樣子,要麼流著哈喇子睡覺,要麼挖耳屎
一把年紀了,也沒個正經樣子,很少有嚴肅的時候。
可是秦老頭今天居然繃著臉,他說:
“我們可以少吃一些,把我們的口糧勻一些給他們。”
老徐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我不用軍營裡這點口糧,哎呀,就憑我這獨一無二的內功,隨便再打幾頭狼加餐,都是小事,小事~”
站在他們後麵的黑山軍中有人開口了。
開口說話的士兵秦嘯和魏大栓從黑山軍中培養的一個小將。
那小將臉黑黑的,個子不高,身體挺壯實,他說話時帶著嶺南和黔中道混雜的口音。
他是昭慶七年黔中大亂時,從黔中道流落到黑匪山的流民之一,後來成為了良民村的新村民。
村裡人都叫他張牛崽,現在黑山軍中很多人叫他張校尉。
張牛崽說:“七年前,黔中道暴亂,那個時候前朝狗官不給我們留生路,不顧我們死活。我們運氣好,往南逃到了黑匪山,在黑匪山落腳,我們有田種,有飯吃,有衣穿。”
“黔中道當年餓死、戰死了那麼多人,我娘也在逃難的路上死了。我們這一批人僥幸活下來,後麵這些多活的日子都是黑匪山賞的。”
張牛崽說到後麵的時候,聲音有點哽咽:
“我們最早在村裡學功夫,不是為了闖江湖,隻是想保護自己,保住自己的手裡端著的一碗飯。後來,伍瑛娘帶著我們抵抗住了靡婆人,才保下了黑山鄉。我們在山裡學念書識字,學以前沒人跟我們講過的事情和道理,我們知道想要不挨餓受凍,要風調雨順,也要有好官。”
“我們加入黑山軍,一路北上,到京城打胡人,殺了狗官,看著郝村長登基。我們不是要戰功和榮華富貴,我們就是想要一個不會欺負我們的朝廷,一幫不會看百姓餓死的好官。”
張牛崽把手裡的乾麵餅掰成了兩塊,粥也一口氣喝了半碗:
“以前彆人是官兵,我們是百姓,他們不管我們死活。
現在我們是官兵,他們是百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像我娘一樣餓死。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們一口。”
張牛崽把半塊麵餅塞進嘴裡,另外半塊麵餅放進餘下的半碗粥裡。
他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
身邊其他士兵也做了同樣的舉動。
上百個人,上百塊掰了一半的麵餅。
寒風吹進帳內,打了個回旋又躥了出去。
大家這一刻都陷入靜默。
蘇知知這時候走出來說:
“我有問題。”
慕容棣:“知知,你說。”
蘇知知:“不能給百姓軍糧,因為軍糧是隻給大軍士兵吃的,對麼?”
“對。”
“那如果百姓像士兵一樣乾活呢?比如鏟雪、拾柴……”
“嗯?”
秦嘯:“那之後呢?”
“之後什麼都有可能。”
“也許裕函關通了之後,他們的族人就帶糧食回來了。”
“也許從嶺南增運的糧食過段時日追上來,可以分給他們了。”
蘇知知目光灼灼,兩個拳頭握緊了:
“如果這些都沒發生,他們還要一直跟著我們,那就讓他們也加入軍隊,我們一起去搶胡人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