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茲族人在糧倉外等著,乾澀的喉嚨因緊張和饑餓不斷吞咽。
阿古力握住他阿娘的手。
阿娘的手很冷,他的手溫熱。
他早上喝了兩碗摻了肉沫的雜糧粥,喝得現在身上都是暖的。
阿古力盯著對麵大軍幾個將領,看著他們往一個營帳走去。
沒過多久,他又看見早上給他喝粥的那個姑娘還有一群士兵往那邊走了。
“阿娘。”阿古力和麥麗那依靠在一起。
他們覺得那些士兵可能是去抗議的。
畢竟他們吃的是軍隊供給士兵們的糧食,誰會願意冒著挨餓的風險把糧食讓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士兵烏泱泱地走來了。
每個士兵手裡端著半碗粥,碗裡還有半塊麵餅。
克茲族人的眼神都黏在粥和餅上,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麥麗那擁著兒子,五臟六腑都在叫喚,她低下頭把視線挪到腳邊的雪上,逼著自己不看。
她就這麼低著頭,看見自己和兒子破了的靴子,然後,視線中又出現了一雙馬靴。
一隻手伸到她麵前,粥和麵餅都在眼皮下。
“給你吃,碗要還給我們。”
走到她麵前的士兵對她說。
麥麗那震驚地抬頭,看見一個臉很黑的士兵。
士兵把碗塞給還在發愣的麥麗那。
阿古力拉一下阿娘的手,她才回神,把碗裡的粥和餅都遞給阿古力:
“阿古力,你吃,你快吃。”
阿古力:“阿娘你吃,我已經吃過了。”
麥麗那轉頭,看見其他士兵都走過來把手裡的半碗粥和餅給了族人。
誰都看得出來,那是已經喝過的半碗粥,已經吃過的半塊餅。
克茲族人明白了,是這些士兵把他們的口糧省了一半給他們。
哐哐哐。
他們這回真的把榔頭斧頭什麼的武器全都扔了,兩隻手捧著餅和粥。
之前說話的克茲族長者眼睛都紅了,他埋頭喝粥,嘴邊嘗到淡淡的鹹味。
“各位父老鄉親,關於糧食的事,我們商量過了。”
秦嘯等人也走了過來。
吃了餅和粥的克茲族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轉移過去。
秦嘯清了清嗓子,道:
“你們應當知道我們是去支援西北的援軍,軍糧是大軍的糧食,若是大軍沒了糧食,後果不堪設想,我們的口糧不養閒人……”
秦嘯說話的時候,克茲族人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
接著,秦嘯話音一轉: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都是大齊的子民,危急關頭當共克難關。從今日起,隻要能為為大軍出力做事,每日可以供一頓口糧。
你們可以願意?”
聽及此處,克茲族人眼中都驟然迸出光來:
“願意願意!”
“好!”
“要我們做什麼?”
於是接下來,克茲族人都被安排了任務。
有力氣的成年要與士兵一同清理裕函關的積雪。
力氣不足的老人負責用家裡積存的羊皮牛皮等幫忙縫補軍衣。
孩童可以幫忙撿柴火、運來可以燒的乾牛糞。
事情分配好之後,現場變得有秩序了許多。
克茲族人各自跟著不同的負責人去做事,他們把剛才拿來的鐵鍬也用上了,用來鏟雪剛好。
等到晚上的時候,每個人果然都領到了食物。
秦嘯說的是一頓口糧,可他們拿到手的有兩塊大麵餅和一大碗粥,他們省著點吃,完全可以攢成兩頓。
乾一天活,得一天飯吃,少挨一天餓。
克茲族人第二天乾活就更賣力了。
孔武在鏟雪的隊伍裡很顯眼,彆人鏟一個坑,他能鏟三個坑。
當然了,彆人一餐隻要吃一個大餅,他至少得吃三個。
孔武的進食量,軍營裡都知道,會給他特例。畢竟人家吃的多,乾活出力也多,沒什麼可說的。
可是孔武這日隻吃了兩個餅就不吃了,他把第三個餅給了秦老頭。
秦老頭睨著他:“為什麼不吃了?”
孔武指了下自己的肚子,然後擺手:“啊啊、啊。”
大餅比孔武的臉還大,秦老頭把大餅往孔武的臉上一拍:
“你不餓?不餓你個大頭!你小子現在還敢跟爺爺說謊了?你能吃多少我心裡沒數?拿著,吃!”
“你放心,算口糧的時候,本來就把你一人當三人算的,你吃三塊餅正好,不用想彆的。”
孔武把大餅從臉上拿下來,手裡捏了捏,猶豫片刻還是把餅吃了。
“我們回來了!”
蘇知知這時候騎著驢回來了,驢後邊還拖著小板車。
身邊還有幾個趕著驢車的孩子,阿古力也在其中。
“我們帶了好多乾牛糞回來。”蘇知知神采奕奕。
她本來也打算去鏟雪,但是她正巧來了月事,去鏟雪的話身上容易弄濕著涼,於是就承擔了監督克茲族孩子們運乾牛糞的任務。
孔武看見他們來了,拿著啃了一半的餅就笑嗬嗬地跑過去幫忙了。
有些孩子看見孔武龐大的身形覺得害怕,但是孔武把手上的餅撕成小塊分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很快和孔武打成一片了。
老徐這個時候還過去湊熱鬨,用內力隔空打了一團雪。
引得一群半大的孩子們嬉笑。
克茲族人聽見孩子們的笑聲,覺得乾活都有力氣了。
秦老頭遠遠看著知知和孔武他們,眼神變得有些渾濁。
慕容棣走到秦老頭身邊,也望向知知的方向:
“胡人想設計挑起軍民對立,阻礙援軍,可他們大概沒料到會有一批願意把糧食分出的黑山軍將士。”
“不過,我今日沒想到師父也會與他們一同讓出口糧。”慕容棣笑了笑,語氣有些揶揄。
秦老頭:“怎麼?你想說,我老頭子貪得很,連人家墳裡的東西都不放過,怎麼會願意把口糧讓出來?”
慕容棣忙道:“師父,我可沒這麼說。”
“小棣,你來黑匪山來得晚,不知道十幾年前嶺南大亂時的樣子。我們也遭過難,餓的時候,起過歹念,做過惡。
我不是善人,當年做了惡,今日才會心存愧疚地向善。”
秦老頭說這話的時候,麵上沒有笑。
他渾濁的眼中像是交織了一張網,每個網眼內都是罪孽。
十四年前嶺南饑荒瘟疫肆虐的時候,他們做過更狠的事情。
慕容棣察覺到秦老頭有些不對勁:“師父?”
秦老頭:“在黔中流民上山之前,黑匪山沒有和知知同齡大的孩子,你可知為什麼?”
慕容棣沒答話,但顯然想到了什麼,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秦老頭苦笑:“你想的沒錯。”
靡婆人入侵嶺南的時候,不少人說靡婆人凶惡,會吃人肉。
可吃過人肉的,不止靡婆人。
秦老頭知道人肉的味道。
甚至知道嬰孩的肉吃起來最嫩。
這些是黑匪山最早一批村民心照不宣,不願回首的往事。
在那一段往事裡,他們最後一次要吃的嬰孩,不是彆人——
就是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