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元年夏。
嶺南連年大亂,饑荒瘟疫肆虐,民生凋敝。
縣城集市中有肉鋪賣肉。
狗肉斤值五百錢,人肉一百錢。1
人肉比所有的肉都便宜,很多人都在吃人肉。
而在比嶺南縣城更偏遠的黑匪山,連肉鋪都沒有。
黑匪山上的山匪們那時候也快熬不下去了,幾乎是窮途末路。
他們到現在想起來那段日子都覺得真苦,比後來所有日子加起來都苦。
伍瑛娘和裴淩雲那時候也過得非常艱難,而這時裴璿逃命來山上,生下了孩子。
一個饑荒的山頭上,出現了一個新生的嬰兒,自然會有人起歹念。
山匪中,有人曾是江湖豪傑,有人曾經在西北與薛家軍並肩作戰。
可餓蟲爬滿五臟六腑的時候,他們會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伍瑛娘很厲害,裴淩雲很聰明,但山上的山匪們也不是吃素的。
知知生下來不久,有個山匪絞儘腦汁把孩子偷了出來。
那個偷孩子的山匪叫“飛影”,身形極快,最擅長移步換影的功法。
其他一些山匪雖然沒參與,但是各自留神在附近等著,等飛鷹把孩子偷出來之後,他們就各自拚本事搶。
飛影曾經在江湖上的名號叫起來絕不比秋錦玉這個神偷的名頭弱。
秋錦玉和倪天機擅長輕功飛躍,飛影不用飛起來,直接在地上便可瞬間挪影。
可那日真的奇怪,飛影失誤了。
秦老頭他們親眼看著飛影的身形一步換一影,然而卻被地上的石塊絆倒。
他們都是江湖高手。
高手意味著極少失誤。
飛影不應該被絆倒,就算被絆倒,也應該可以很快穩住身體。
但他沒有,他的身體就那麼倒了下去,土裡插著的一根枯枝直接貫穿了他的喉嚨。
血流不止,當場斃命。
他懷裡的孩子和他一起倒在地上,被繈褓包裹的孩子掉在旁邊的泥坑裡。
鮮血濺了幾滴在嬰孩的小臉上。
那孩子張口,沒有哭,居然眯著眼睛笑了。
其他山匪都嚇了一跳,這很不對勁。
“啊、啊啊!啊啊!”孔武這個時候把知知抱了起來。
他那時才八九歲,但是個頭很高,身形都快趕上一個成人了,一個拳頭揮出來讓人吃不消。
所以當時大家就算餓,也沒把主意打到孔武身上。
孔武喜歡知知,他每天都要跑去伍瑛娘家裡看一看知知,覺得有個這麼小的小孩很好玩。
他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他清楚這些人要對知知做什麼。
孔武抱起知知就想跑。
偏偏泥坑裡是濕的,腳下滑的很,孔武一屁股滑倒在坑裡。
這個坑是個乾涸的小池塘,早就沒水了,之前土都乾裂了。
但是知知出生後,下了好幾場雨,現在坑裡都是濕漉漉的。
“啊啊、啊啊。”孔武越急,腳下越滑,一下爬不起來。
眼看著其他人走近,孔武坐在泥坑裡,急得兩腳用力亂蹬了幾下。
突然之後,秦老頭目光一閃,猛地朝著孔武腳邊撲過去。
他撲進泥地裡,沒有去抓孔武和知知,而把手往孔武蹬開的那塊泥地裡伸,卯足了勁往地下挖。
那架勢要是要挖出一個什麼寶貝來。
然後,他真的挖出了一個寶貝——
一截斷了的藕。
可以吃的藕。
其他人見了,也一頭紮進泥坑裡刨。
泥巴被清出來,他們竟然挖到了許多藕,足夠山頭上的人吃幾日。
“咯咯咯……”
這時候孔武懷裡的知知還在笑,竟然笑出了聲。
狂喜的山匪們滿身滿臉泥點子,抱著幾段藕看向蘇知知。
陽光下,那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很長,臉上沾著的幾滴血殷紅剔透。
秦老頭忽然打了個冷顫。
他擅長挖東西。
饑荒這麼久,他早就想過從土裡刨食。
他試著挖過乾涸泥塘,可是以前沒有挖到藕。
現在,居然這就樣挖到了,而且還有這麼多,多到每個人都可以吃。
秦老頭下過那麼多次鬥,夜裡挖過那麼多次墳,他都沒有害怕過。
可是他這一刻有點後怕。
這個孩子不一樣,和其他的嬰孩不一樣。
秦老頭甚至覺得自己如果之前動手快一些,在飛影倒下之前就去搶孩子,那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他們挖出了藕後,隨便擦一擦,直接就上嘴生啃,吃得腹中饑餓感儘消。
孔武見大家不搶知知了,於是就單手抱知知,另一隻手挖藕。
他也餓。
挖到一截藕,他爬到坑外,把蘇知知放在旁邊地上,自己開始啃藕。
此時,老徐又眼尖地看見蘇知知躺著的地方,旁邊有幾叢野菜。
於是他又去挖了野菜。
最後,那一天大家吃了藕和野菜,給知知換了乾淨的繈褓和尿布,又讓孔武把孩子送回去了。
伍瑛娘和裴淩雲發現一眨眼的功夫,知知不見了,他們也心急。
正要出去找,就見到孔武把孩子送回來了。
大家隻說是把孩子搬出來曬曬太陽,這麼小的孩子,不能憋屋裡,要多曬曬。
伍瑛娘和裴淩雲那時也不懂帶孩子,對山匪們說的話將信將疑,但他們知道孔武這孩子不會傷害知知,而且山裡的人後來也確實對知知很好,他們才漸漸放下防備。
後來,山上又發現了其他的野果野菜,彆的乾涸泥塘裡也挖出了藕。
再多下了幾場雨後,後山的小溪水更多了,水裡連魚都有了。
山匪們這時候都意識到了,好像隻要知知在的時候,就很容易找到吃食。
在絕望的時候,身邊有個小生命在茁壯成長,給了他們希望。
他們護著她的時候,日子不知不覺就過得越來越好了。
就這樣,大家熬到了秋收。
那一年秋季,嶺南每一個村落都大豐收,田裡的稻米果菜就像自己長出來的一般。
他們再也不用挨餓,再也不用吃人肉。
在那之後,嶺南在漸漸恢複秩序,官府重新造冊登記百姓戶籍,黑匪山的山匪們都變成了良民村的村民。
後來,陸陸續續地,山上人越來越多了。
虞大夫、花二娘、白洵等人先後上山,他們村的勢力也越來越強了。
斷臂的白洵頹廢流落到黑匪山時,秦老頭對白洵說:
“我隻有一隻耳朵,孔武沒有舌頭,但我們在這好好的。你雖然沒了一隻手,但你既然來了我們村,壞運道就走到頭了。”
……
寒風呼呼地刮。
吹得秦老頭和慕容棣的發絲都有些亂。
慕容棣沉默地聽著。
秦老頭看著辛苦了一天後去排隊領飯的克茲族人:
“現在,他們遇到我們,他們的壞運道,也到頭了。”
【有部分讀者可能不理解為什麼會有村民要吃知知的情節,畢竟知知出生意味著災難結束,怎麼還會要吃人。
因為災難不是立刻結束的,不是知知一生下來,下一場雨,第二天就糧產大豐收,中間需要時間。
知知是農曆六月二十的生辰,是夏天。等到秋季才是災年轉豐年的時機,所以期間有一段時間仍然是混亂期。
希望這樣解釋會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