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不會倒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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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函關是中原通向庭州的必經之路。

永嘉四年至五年的冬日,薛家軍在漫天風雪中庭州,不讓胡人殺入滄函關。

關內,魏符帶著援軍和糧草緩緩而來,看著薛家軍被逼入絕境,折損過半,援軍才終於破關而入,將筋疲力儘的胡人打退。

十四歲的薛玉成抱著兄長薛玉琢的屍體,仰頭哭著看魏符:

“魏將軍,若能早一點,早一點點,我哥哥便……”

魏符看著薛玉成懷裡血肉模糊的軀體,手腳寒涼,連背上的血都凍住了一般。

那個說要護大瑜萬千百姓的年輕將軍身上被刺穿了九個窟窿,血在傷口處凍成了冰。他用一把插入泥血的長劍支撐著身軀,死不瞑目。

後來的十幾年中,魏符多少次在夢中看見死去的薛鳴、薛峰還有薛玉琢站在庭州風沙裡,看著他問:

“你為何沒有早一點來,早一點……”

魏符和薛玉成一起將師老兵疲的胡人驅逐出大瑜。

魏符打了勝仗,垂頭喪氣地回京複命。

皇上龍顏大悅,連連誇讚他做得好,甚至在眾臣前誇援軍到得及時。

賀庭方譏諷地看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在皇上要給魏符加官進爵的時候,魏符主動辭官歸鄉。

當他提出辭官時,皇上冷冷地注視他:

“原來魏將軍為朕效忠如此為難,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勉強。”

魏符卸去盔甲,賣了京中的宅子,帶著家眷回山南道老家。

可在路上的時候卻數次被人追殺。

妻子、長子、長媳、次子、女兒、長孫、次孫全部命喪途中,隻剩一個最小的孫子。

魏符帶著小孫子喬裝打扮,換了路線,沒有回山南道,而是去了黔中道,從此在蠻夷之地與孫子相依為命。

人世有因果。

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是他眼睜睜看著那麼多條性命犧牲的報應。

可是孫子是無辜的,他要帶著孫子活下來。

在黔中生活了十幾年,民不聊生,百姓暴動,他們逃到了黑匪山。

自從上了黑匪山,孫子阿七的身體和精神都越來越好,甚至自己也睡得安心了一些。

得知山上想鑄兵器,他猶豫再三,還是想報答村裡,獻一份力,於是憑借記憶畫了圖紙。

卻沒想到,他帶著這份圖紙走進鐵作坊後,猜到了薛澈的身份。

蘇知知這小丫頭說的沒錯,人年紀大了,哪怕忘性再大,也會記得以前的事。

看見薛澈胸口那塊玉的時候,多年前的一切場麵都在眼前交織……

魏大栓睜眼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一睜眼,就看見窗外還未暗下去的天色已經掛上了兩三顆忽明忽暗的星。

整個人間在將夜未夜的時候,都安靜得像一潭深藍的湖。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薛澈的身影就坐在幾步之外的書桌邊,正在一盞油燈邊看書。

那是個小小的身影,看書的模樣聚精會神。

魏大栓回想一下,覺得薛家祖孫幾代,好像都是很認真的人,做什麼都全神貫注奮勇直前。

他看見薛澈脖子後頸露出一截掛玉的繩子,再看看這孩子的後腦勺,和薛峰小時候有點像。

他之前一直沒有發現過,現在則覺得怎麼看都像。

魏大栓想張口說什麼,發現嗓子乾得發疼。

“魏爺爺,你醒了?”

薛澈聽見動靜,順手從腳邊爐子上的茶壺中倒了碗熱茶送過來。

“魏爺爺,你先喝點水。”

魏大栓接過碗,大口大口地灌茶水。

他從年輕時就這樣,不懂什麼品茶品酒,隻知道渴了就大口喝。

喝完了水,覺得乾痛嗓子好了許多,整個人也平靜下來了。

魏大栓看著眼前的孩子,見他的眼睛澄澈清亮,不染風霜血腥。

他不知道為何薛澈會流落到這一方山頭,但他回憶這些日子的觀察,他能確定薛澈在這裡很安全。

除了郝村長外,山上眾人應當不知道薛澈的身份,魏大栓也不打算挑破。

魏大栓:“阿澈,我這是在哪?”

薛澈:“你吐血暈倒了,村民們把你送到虞大夫這了。”

魏大栓撐著身子下床。

薛澈的目光略過魏大栓腳踝裸露的皮膚:

“虞大夫說你和胡人交戰過。”

魏大栓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看著薛澈說:

“是啊,我以前在西北與胡人打過仗,與薛鳴都一起打過仗。今天我拿著兵器圖紙去找郝村長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以前打仗的事情,身子有些難受,給你們添麻煩了。”

薛鳴?薛澈眼睛瞪大了點。

那是他隻在祠堂牌位上見過的曾祖父名字。

魏大栓對薛澈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像爺爺看著孫子一般:

“你若是有興趣,以後我給你講講以前在西北打仗的事情。”

薛澈點頭,當然是有興趣的。

魏大栓站起身子,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說:

“無涯師傅給你打的那把劍太重了,我這幾日有空給你做一把木劍,等你大了些再換鐵劍。”

“謝謝魏爺爺。”薛澈覺得魏爺爺醒來後,對自己的態度變得很親和。

“爺爺!爺爺!”魏七從外邊跑進來,緊張地抱住爺爺,“爺爺你怎麼樣?”

魏七從製墨作坊下工回來,身上還沾著煙灰。

他今天白日聽說爺爺暈倒了,急急忙忙來看過一次,但爺爺那時候還沒醒來,虞大夫說沒有大礙,讓他晚上再來接爺爺。

魏七隻有爺爺一個血親,很擔心爺爺出事情。

魏大栓拍拍孫子,眼角笑出褶皺:

“阿七,爺爺沒事,就是吐了口淤血,身體好著呢。”

魏大栓和孫子走出了虞大夫的小院。

魏七非要背著魏大栓走:“爺爺,我背你。”

魏大栓拗不過孫子這犟脾氣,隻好讓孫子背著了。

魏大栓趴在孫子的背上,這才感覺到當年他抱在手裡拉扯大的孫子,如今已經有了寬闊有力的肩膀和結實的身體。

“昭慶八年了,阿七,你十七了吧。”魏大栓抱著孫子的肩膀。

魏七長大了,可是在爺爺麵前還有點像小孩。

他背著爺爺,氣呼呼地埋怨:

“爺爺你嚇死我了,好好的怎就暈了?你是不是饞嘴,摘了什麼有毒的野果吃?村裡現在吃食夠,爺爺你彆亂找吃的了……”

夜色漫過頭頂,卻一點都不黑。

又圓又大的一輪月亮升起來,把整片山坡都照得很亮。

祖孫倆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影子背部隆起一塊,好像一隻直立烏龜的影子。

魏大栓想起,十幾年前,他就是這樣背著孫子在夜裡逃跑的。

背著熟睡的孫子,也背著一身罪孽。

魏七還在叨叨:

“爺爺,我還以為你……”

魏大栓笑著在魏七後腦上敲了個栗子:

“阿七放心,爺爺還不會死嘞。”

“呸呸呸!不說這個字……”魏七急得都要跳起來了。

“好,不說,不說了。”魏大栓不說話了,隻看著地上的影子。

如水的月光浸濕他麵上的皺紋,他的整張臉都濕漉漉的。

他原本以為逃上黑匪山後,他的報應終於結束了。

可今日他才明白——

一次次死裡逃生,不是因為上天眷顧,而是因為他在人間還有沒做完的事情,沒贖完的罪。

因果輪回還沒有結束。

在此之前,他不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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