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是沒有工廠的。
但到了六十年代還是出現了。
它就是五.七工廠。
它應該是時代的產物。
那時候,很多地方都在辦五.七乾校,五.七農場。
客家地方不是世外桃源,於是乎,來了一個五.七工廠。
這個工廠在我記事的時候就有了,直到十多年前,修水庫,才把它淹沒在水下。
水可以掩蓋物體,卻掩蓋不了記憶。
記憶中的五.七工廠還是很壯觀的。
它位於去江口山區的路上,下麵有一個幾十米的水潭。
傳說深潭麵有水猴子,會抓人,尤其喜歡抓小孩,抓到了就吃掉。
我從來沒有遇到,但還是有點怕。
怕水猴子突然竄岀來,把我拖下水,活活淹死。
淹死是非常恐怖的。
小時候,我們經常遊泳,經常在水下麵鑽竹排。
有一次,鑽入竹排下,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找不到出口。
開始還不慌,因為還有一口氣,可以挺住,過了幾秒鐘,不行了,心裡發慌,頭腦迅速缺氧,緊接著,頭部全身劇烈疼痛起來。
這種疼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讓人異常地絕望!
後來還是鑽了出來,但這種絕望終生留存在記憶裡,因為太難受了。
當時有槍的話,我會毫不猶豫掏出來,一槍把自己崩了。
所以,我一般不輕易去這地方。
五.七工廠不一樣了。
這地方非常大,應該有二、三平方公裡。
前麵是兩棟廠房,中間是食堂和鐵爐,後麵是職工宿舍。
如此的規模,跟現代化工廠來說,似乎還是有一定差距,但畢竟我們這地方是山區,有這麼一塊平地,也是屬於比較罕見的了。
這個工廠最早是鋸木頭,生產木板。
山上都是巨大的樹木,而外麵又急需木板,於是天天加工生產。
鋸好的木板順流而下,因為河道與茶陵縣城相連,所以運輸還是很方便。
由於長年累月地鋸木頭,產生了大量的木屑,倒在廠外有幾十米厚。
開始大家認為是廢物,無人關注。
後來有人注意到了,因為這些木屑可以用來燒火做飯。
其實,大家早就知道木屑可以燒,隻是大家用的都是柴灶,木屑不耐燒,而且壓在裡麵,隻有火星,無火苗,火力不大,沒辦法用。
後來有人對柴灶進行了改造,專門造了一個木屑通道,讓木屑在空中燃燒,如同燒木柴。
這就太太的好。
堆在廠外的木屑頓時成了搶手貨,天天有人來拉。
這種狀況維持了幾年,後來不生產了,改煉鋼鐵。
廠裡建有一個高鐵爐,下麵有一個發電廠,因此火的來源不是木柴,不是煤碳,而是電。
就是一個電鍋爐。
煉鐵的時候,發電機嗚嗚地響,電爐也傳出尖銳刺耳的聲音,聲震幾裡,讓人心驚膽寒。
客家山區不生產鐵礦石,鋼鐵的來源就是從家家戶戶收集的廢銅爛鐵。
投進去的是鐵,煉出來的同樣是鐵,隻不過化成了鐵水,倒入一個沙模,冷卻之後,成了一個烤火用的鐵盆。
這個鐵盆很受客家人歡迎。
這裡是高寒山區,到了十一月,山裡就變得非常的寒冷,家家戶戶都需要烤火取暖。
以前用的是木盆,木盆放入爐灰,雖然可以抵擋傳出的熱量,但還是容易烤糊。
所以不好。
鐵盆就不一樣了。
就是把人烤得冒煙,它也沒事。
它唯一的缺點就是經久耐用。
也就是說,一個鐵盆可以用幾十年,一輩子也差不多。
很快問題就來了,鐵盆賣了幾年後,就再也賣不動了。
賣不出去的鐵盆隻好停產,於是工廠又改成了發電。
工廠在門口建有一個發電廠。
這個好。
客家人晚上照明以前用的是小竹片,後來改用煤油,用煤油燈照明。
煤油燈不好。
我們晚自習用的就是煤油燈。
這個煤油燈會冒出一股黑煙,我們吸入後,鼻孔漆黑一片,擤出來的鼻涕都是黑色的。
有專家說,煙裡麵有強烈的致癌物質,奇怪的是,我們熏了幾年,也沒有見到誰得了癌症。
但我還是十分討厭煤油燈,現在這家夥總算可以扔掉了。
至今難忘第一次看到燈光的時候。
真的非常的奇妙!
家裡如同白晝,外麵都是漆黑一片,燈光之下,人的眉毛看得清清楚楚,最大變化是牆旮旯裡都很清楚。
這個很關鍵。
山區裡蛇很多,經常會溜到家裡來,躲在牆角處看不見。
現在好了,光天化日之下,它就不敢來了。
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長久。
不久,一場大火把這個發電廠燒得精光。
這天晩上,發電廠正在發電,發電員卻溜了出去。
走就走吧,他偏偏把凍住的柴油放在碳火盆上烤,然後就走了。
他溜出去乾什麼呢?
據說去找情婦了,做第九套廣播體操。
這家夥應該經常這麼乾,以前都沒有事,他認為今晚肯定沒有事。
但他忘記了他的柴油。
因為他出去的時間,不是一袋煙的功夫。
他是去談情說愛,是去做廣播體操,這點時間肯定不行。
這就有點不妙了。
烤熱了的柴油迅速燃燒起來,眨眼間就成了一片火海。
很快驚動了整個山寨的人。
大家都異常驚恐地跑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我趕到現場時,整個發電廠燒得通紅一片。
突然,一陣"轟隆隆"巨響,一股火苗向天空躥去,足足有五十米高。
應該是柴油桶發生了爆炸。
當時,我們是站在幾百米開外的稻田裡,巨大的爆炸聲,還是嚇得我們連連後退。
事後,發電員雖然抓起來,判了刑,但我們卻沒有辦法了。
我又恢複了煤油燈,並且堅持好幾年,直到接通了外麵的電。
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梳子廠。
辦這個廠是一群衡陽人,有十幾個吧,講的是嘰裡哇啦的衡陽話。
他們生產的梳子,質量還是不錯,可惜客家大部分人沒有梳頭的習慣,就像鄙人,一年到頭都不會梳一次。
梳子銷路不暢,就倒閉了。
這些衡陽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以為他們都回了衡陽,結果不是。
他們很多人去了山區鄉下,定居在那裡,有的還成了上門女婿。
在葉坪,有一戶姓廖的人家,曾經是梳子廠的員工。
見到我,他母親很興奮,他也很興奮,像久違的親人,十分興奮地打招呼。
為什麼?
他是衡陽人。
我是衡陽人嗎?
不是,但我的奶奶是。
在他眼裡,我奶奶是,就等於我是了。
我們是老鄉啊!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自然很激動。
但是,說實話,我對衡陽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我的奶奶是住在衡陽市,我的爺爺解放前還是某黨警察局局長。
這跟我有關係嗎?
因為我沒有住在衡陽市啊!
我是住在山區,住在飽受生活折磨的窮山溝。
一無所有,饑寒交迫,受備欺淩。
我自然很氣憤,自然不平衡,自然不認。
但五.七工廠不一樣。
儘管它消失了,但在鄙人心裡還是有它的位置。
因為我的童年生活與這家工廠息息相關,至少去哪裡玩過,也曾經是非常向往的地方。
我曾經認為這是客家人最具現代化的場所。